在中京地下深处的洞穴里,那个面无血色的孩童终于再一次睁开了眼,显然他这次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边上待候着的下属连忙围了过去,一个中年的男子哭得泣不成声:“将军,那个封印您就不要管它了!您都这样了,管它东陵烈焰滔天!”
要在东陵人的眼底组织残余的西陵军来布局,拉拢东陵人的高官,迷惑他们而又给被重兵关押的自己保留一点点自尊,直至城破之后,思索如何把握时间,用极有限的人手截杀东陵皇帝逃亡之前派来传旨处决自己的钦差……对于这具幼小而脆弱的身躯来说,实在已是远远超出负荷。
被称作将军的孩童淡然地笑了,如长者一般,用苍白的小手轻拍着那中年男子的肩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只因为,命令就是:征服你们到达的原始大陆。
不论变成什么样,军人的铭印从来不曾在他的灵魂里消退。他不抱怨十年前传送过来,刚好就在东陵人的军事重镇,他只是用有限的兵力建立了桥头堡;也不抱怨传送被中断后勤供给物资的不齐全,他只是指挥那一万装备不全的士兵,连下数十城;哪怕变成小孩,他也不曾抱怨,他只是用十年的时间,联系十年前大战流落民间的袍泽,建立了完整的情报、后勤体系。
为了这个命令,他自从八年前恢复神智,便每夜用小刀一块块地割下自己被刺了禁魔咒的皮肤,终于在几个月前,他又可以使用空间魔法了。
但东陵自十年前一战,五行之气平顺中和,他无法打开通向西陵的空间裂纹,于是便查探出了中京远古封印的所在,破坏这个封印,放出地狱生物,以期通过不断的战火,引起五行之气紊乱,从而打开通向西陵的空间裂纹。
尽管他很虚弱,仍尽力地控制着这个远古封印,一能用魔法了,就去操控那远古的封印,每日积累一点元气,还要耗费在那封印上,使得它能不时打开“漏”出一些深渊生物,又能控制在仍旧封印的状态上——如果完全破坏它,深渊生物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东陵即刻易主,五行之气并不会失调,仍无法打开通向西陵的空间裂缝,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但他终究是人,从身体只有三岁孩童大小时起就每夜用刀剥一小块皮下来,自虐一般折腾了七八年,身体如何健壮?瘦小的躯干因着那巨大的床榻和锦被,愈显得小了,他似乎连睁起眼皮,都要使尽全身气力。
“把魔弩四型二改款的原理,给……给朔方送去,大约……能让他们和深渊生物形成相峙……”他未说完便已经又一次昏厥过去了,也不知最后一句是连他自己也不确定的疑问句式,还是陈述句式。
但在这洞穴大厅里的,都是职业的军人,部队长的决心下了,他们便开始制定相应的措施方案。
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白袍少年不绝的魔法,一遍遍地从近到远翻犁着黑色地狱三头犬的海洋,下马骑军和那些天督军的残部,就跟在魔法的后面冲出,用刀剑去收割重伤在地的三头犬的性命,然后到了百步左右再撤回来,白袍少年的魔法在他们身后轰击着追尾而来的三头犬,一次又一次,不间断的简单魔法和士兵手里的刀斧,配成了血肉的磨盘。
一刻钟,朔方军的大营里,帐篷物资尽毁便不待说了,扎营时用粗木桩夯打坚实了的地面,都被翻出深深的浮土,人一踏上去直没到膝盖。再没有一头活着的三头犬,尽管一只三头犬就足以对阵十名士兵,但它们毕竟不是士兵,太多同类的死亡气味弥漫着的大营,让那些后面赶来的三头犬本能地止步,然后远远掉头逃离。
下马的骑军用紧握着刀柄的手擂击胸甲:“吾坚信,吾,谨信。”那种平静的狂信,在这四处飘散着血腥和烧焦了的狗肉味道的大营里,有莫名的感染力。尤其是那些亲身体会过三头犬可怕的天督军残部,其中一些人看着古虎餐的眼神里,已有着敬畏;而更多的人,觉得便是讨个口彩也好,这也许是活下来的好兆头,便学着朔方骑军的样子,擂击着左胸高吼:“吾坚信!吾谨信!”
白袍少年愣了一下,便雀跃地欢呼相拥,不过就在他们准备把古虎餐抛上天空时,连鞘的长刀再一次吻上他们的后脑勺:“退七百步。两刻钟,准备你们威力最大的魔法。”然后古虎餐回头对古刀只说了一个字,“退。”
感觉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斩钉截铁之意已昭然。古刀记得,在他认识古虎餐的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见他用如此严厉、正式的口吻说话。尽管古刀不明白将要面对什么,但古虎餐已经到了连“你们最好不要听我的,那样至少我将不用因着你们的死而内疚”的口头禅都没心思说的地步,也就没有和古虎餐争执谁来断后,而是马上组织人手,和天督军的残部搬运伤员后撤。
远处天际慢慢地升起火红的云彩,如天空淌下的血。
地面隐隐约约地颤栗,愈来愈清晣,或是大地因恐惧而抽噎。
沉闷的震动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好不容易收拢起来的战马,再一次纷纷嘶鸣倒地。被陆相爷指挥修真者整肃起来的溃兵,开始有人发出惊恐的悲泣:“地龙在翻身!我们都会被埋进去的!”“动了太岁,完了,全完了!”……
远远地,七八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已隐约可见,那天边的红云,不过是对方将七八株百年老树扎在一起,拿在手里照明的火把。越来越近了,连那些白衣少年的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溃兵群里的哭声、惊恐呼号声充斥在夜空。
面对地狱三头犬,尽管恐惧,但至少还会崩溃、逃亡;而面对着渐渐走近的,真的跟山峰一般大小的牛头怪,已然是胆寒,连敌对的心理也生不起来——除了疯子,大约不会有人想去与喷发的火山、雪崩的冰峰对抗吧?逃亡,任谁都知道,没有意义。
近千白衣少年,有七成已然哭了起来。少年,总归是少年。没有哭的,多数也不过吓呆罢了。
尽管三千骑军仍然坚挺着他们的腰板,那不停地念叨着的“其法之神,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吾坚信,吾谨信……”,又何尝不是一种面对超出承受底线的恐惧,下意识地自我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