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坚信。”古刀平静地抽出他的刀，如同十年前面对西陵人的入侵时一样，他用刀背斫倒几个溃兵，策马与两个骑军袍泽会合在一起，缓慢地向那个被溃卒抛弃的营盘前进。
他们坚定而低沉地说：“吾谨信。”
“吾，坚信。”许多声音在溃卒的队伍里传来。尽管很微弱，但这声音再一次响起——“吾谨信，当天地失色，山陵崩，荒川涸，生灵涂炭……”那声音已渐渐地清晣，如同一条条细流汇成了江河。
“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坚信，其法之神，能扭乾坤，正纲目，还太平。”这时跟随在古刀身后的，已有百余人。他们无一例外，是在数万溃卒里，仍披挂整齐，连战马挡胸还结束完整的。
“其法之神，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法之神，是张梧生，独挡十万兵荫卫护庶黎；是高正则，舍生取义断敌援；是古虎餐，独挽狂澜保苍生。吾坚信，吾，谨信。”在这疯狂的夜里，他们平静的表情和平淡的语调，已是比嘶声力竭更为疯狂的存在。
他们坚定地奔向前方，越来越多的骑军袍泽汇入他们的队伍。只要拦在他们前方的，都被坚决有力的刀背砍翻，渐渐地崩溃的士兵下意识地避开这群铠甲整齐的骑军，那平淡得几乎没有语调起伏的吟唱，或者说，他们的经文，就在这夜晚公诸于世——“吾以吾魄荐吾神，凡信者，五千士，殇者百中一二……”这说的是对抗西陵入侵时，跟随古虎餐的五千骑军，但事实上当最后的决战结束，五千骑军折损的，绝对不止百中一二。
历史，是一张任由后人装扮的脸，时间越长，它将越美丽，或更丑陋，但无疑，也是越来越扭曲变形的。这歌谣在朔方传唱了近十年，加上那三千骑军在对阵妖兽时战力的非凡，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其真实性。
凄离的夜。远处那狰狞的三头犬仍在咆哮，撕咬着天督军的残兵和朔方溃军的落单者，它们三个头颅的利齿，带着死亡的寒意，驱赶着数万甲士。但这三千骑军，就平淡地吟唱着 “凡信者，五千士，殇者百中一二。吾坚信，吾，谨信”，冲向那些地狱三头犬，试问，今夜之后，只要朔方骑军的建制仍在，有谁怀疑这歌谣的真实？
当古刀冲开败兵、三千骑士把古虎餐和陆老相爷的马车护卫在中间时，那身负监视节度使动向的行人司校尉陆天波，竟然和身边伙伴吟唱着“吾坚信，吾，谨信”，加入了三千骑军的队伍。
“你什么时候弄出这些疯子？”陆老相爷在马车里呷了一口冰山雪魄火龙茶，平静地对古虎餐说，“你养疯子就养疯子，拉老夫的孙子下水，却便是你的不对了。”古虎餐仍只是苦笑，他不知道，除了苦笑，他还可以有什么表情，还能如何去对一位祖父解析让他的孙子行走在刀锋边缘的事实？
但古虎餐望着陆天波，随即却有些茫然了：至少，陆天波还有信仰，而自己为何而战？为了光复中京？还是为了天子？也许，只是跟那从石缝下钻出的小草一样，为看上一眼，阳光灿烂……
突然许多战马嘶鸣起来，无论骑军怎么策动也不肯再向前一步，古虎餐也无隙逸思了，翻身爬上车篷顶望去，却见骑军已经回到营盘的边缘，而硕大的军营此时却填满了无数地狱三头犬，它们低低地咆哮着，远方还有不绝的踏地声，怕是更多的地狱三头犬正在往此赶来。战马面对着三头犬的咆哮，能勉强站立着已算神骏，有一些不堪的却早已吓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他望着那些被黑色三头犬围在营盘中央的白衣少年，对着那东陵漆黑天际仅有的一轮明月，叹了一口气。无论他承不承认，他们都是他的弟子，尽管他开始只是闲着无聊，想仿效西陵人在军队中普及魔法。古虎餐翻下去钻进马车里，提起一把长刀，苦笑着对陆老相爷道：“我真是自作孽，看来，我师父才是聪明人。”
张梧生只收了两个弟子。
“我恨你们。”古虎餐跳下车，无奈地对那些保护着他的骑军骂道，“不知道我向来怕死么？”如果仍被溃卒裹胁着，也许他便有了一个可以原谅自己的借口，现在，尽管他怕死，他也只能赴死。
毕竟张梧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弟子的身前。
“下马。”古刀平静地下达了命令。并非骑着马的士卒才是骑兵，三千骑军下马，他们淡然驱赶战马离开，然后持着马刀，坚定地向前踏进。古虎餐把一枚玉符扔给陆老相爷，便在三千下马骑军的护卫下，走向那地狱三头犬的海洋。
陆老相爷捏动了玉符，吩咐数十名“青楼”派来从军的修真者整理溃卒，然后拈着花白胡须看着那开始陷入地狱三头犬包围的三千骑军。
一名骑军边缘的将士奋力斫下一个犬头，再一刀劈断了那三头犬的上半身，仿佛被另外两个犬头撕下半只小臂的惨痛不曾发生在他身上，依旧没理会另一只地狱三头犬已扑上去咬着他的双腿，反手一刀，捅死了正要扑上身边袍泽的一头三头犬，然后他自己终于被扑倒，被许多三头犬淹没，只是另一骑军的袍泽，又坚定地顶上他的位置。
执掌权柄多年的老相爷，早就看淡了生死，却也不禁低吟起来：“人有双足兮豕奔乞命，士有双足兮舍身赴义！”
当下马骑军与白衣少年会合时，尽管骑军死亡、失陷者只有十来人，但事实上已有近五六百人重伤失去战力，相较之下白衣少年仍有九百余人，并且几乎没有重伤。这要归功于出身骑军的张七郎，他领着手下无路可退的七百斥候，汇合了三四股天督军的残兵，三四千人死死撑着外围，那些白衣少年才得以能够居中施展魔法。
少年们的白袍上溅着点点的血花，不知是同伴的还是张七郎手下战士的，还是三头地狱犬的，但见了血的少年已把初时的那丝恐惧抹去，他们的热血沸腾，战意张扬，纷纷怒吼着：“流星火雨！”“冰封千里！”“地裂山崩！”……
“啪！啪啪！”古虎餐手上连鞘的长刀，一个个地敲了过去，那些吼叫得最狂暴、手上的魔法最为绚丽的少年，都无一例外地在后脑勺起了个包。古虎餐拖着连鞘的长刀，刀若竖着放，比他人还高，孩童的眼里满是沧桑的疏懒，他就站在这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中心，一幅极滑稽的画面。但没有一个白衣少年觉得好笑，也许刀鞘敲在后脑勺的剧痛，让他们记起了之前古虎餐的教诲：天下第一是谁？荆十七；十七叔使刀，他的刀只有一招，斩；十九姨，战场上我极少见她用成名的凤翔九霄，用得最多的是，削；我的师父，只掌握了火；我的师兄，一生中只练一个空间魔法。也许你们可以超越前人，但在领悟领域之前，如果想保住小命，先把火球、冰箭、风刃之类的基础魔法用好。
“唉哟！师父，我的火球已经练得很熟了！”有白袍少年抱头高叫着，“哎哟！”结果又被多敲了一下。
“你仍在呼吸，却已忘记施展火球了。”古虎餐戏谑地讽刺。
于是便安静了下来，没有“流星火雨”，没有“冰封千里”，一个个五芒星快速地勾画出来，一个个火球、冰箭、风刃连珠般飞射而出。
场面比刚才难看单调许多，但张七郎率领的那批残兵和刚刚加入的下马骑军，却顿时感觉压力一松，面前的地狱三头犬被如绵不绝的魔法轰飞，竟在他们身前暂时轰出了二三十步的无犬地带。
“一刻钟。”古虎餐说完之后，就在那些重伤员之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桃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含糊不清地对那些重伤员咕噜着，“哥们，都撑住啊，千万别死啊，不要害我好不好？都在朔方这么些年了，兄弟伙也都知道吧？我的志向，是很远大的。”
三头犬的惨叫声，骑军肉搏的刀风声，连绵的魔法破空声里，凡听到古虎餐话的那些重伤员，无不笑了起来，牵到痛伤，咧着牙抽着冷气，有人实在受不了：“节帅，求您了，我一笑这伤口就痛，我保证活着就是。”
有几个天督军的重伤员，低声问边上骑军的伤员：古节帅远大的志向是什么？
“养两条恶狗，有人欺负我就放狗；养一班恶仆，有人招惹我就让他们堵上门骂；招摇过市，买两只鸡腿，一只揣着，一只吃着；见美女就泡，泡不到就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