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镇的关隘,吊桥慢慢地放了下来。打开的城门,冲出手执残破战旗的骑士,无数的甲士跟随着这面战旗走出了朔方。关隘上老迈的守将望着那面他曾用生命和鲜血护卫过的战旗,千疮百孔的战旗,用了苍老的声音,哼唱着十年前跟随在这战旗后面,去和西陵人作战时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关隘的将士,紧握着手中的长戈,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伴着出征军士身上甲叶相撞声,在这炎夏里,哼出一腔流火。
雨沙沙地下,打在芭蕉的叶子上,便是诗韵;落在黑土地上,便成了一路的泥泞;夏日里那被晒得火热的铁甲,被雨一冲生了暑气,不时有人就这么直直地倒下。那位当年认出古虎餐、前几年又嫁给古刀的少妇,正短打装束指挥着随军的医馆弟子,把昏厥的军士移到路边,一丝秀发从布帕里落下来,颇有几分风韵。
望着策马驰骋在大军前后、不停给士兵鼓气的古刀,古虎餐坐在马车上,童稚的脸上尽是沉重的无奈。与他同车的陆老相爷,也许是这行军路上唯一没有烦恼的人,老人方才喝了些酒,此时似乎又瞌睡过去了,脸上的皱褶里都带着笑意。
“按东陵历史上的战例来看,战争之中弱势的一方,应该集中兵力进行内线作战……”古虎餐喃喃地低语,他本来就不愿为了他人的生死负责,但这一次,他连逃避的借口也没有了——当看到王逸留下的帛书,他的血一下子沸腾起了来!是他鼓动了民众响应征召,发出了进军的命令,但当踏上征途、冷静下来以后,却又质疑起自己来了:“防御,相持,反攻,才是弱势一方取胜之道……”
但他不是传说中那种冷血的将帅,却也不是蠢人,扒着马车上的窗沿探头望去,数万兵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大军一发,粮草辎重工匠等等所费无数,岂能此时下令撤回朔方?他不禁叹起气来。马车边的参军见主帅行动,便凑上来报:“禀节帅,已出朔方五百里。”古虎餐强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福,你知道大象吗?”也许是窗外的细雨飘了几丝进来,惊醒了老人的瞌睡,陆老相爷干咳了几声,无端地向古虎餐讲了一个笑话,“嗯,从前有大象,踩烂了几处蚁窝,蚂蚁便惊惶起来,纷纷地逃离,但有只蚂蚁不逃,它把一只细脚伸出蚁窝外,准备绊大象摔个跟斗。”
古虎餐沉思了许久,笑了起来。他透过车窗,看见那些路边倔强的小草从那重愈千斤的石头底下钻出头来。小草从来不问巨石有多大、有多重,却只管坚强地生存,这样想着,古虎餐的心便平和了,眉间艰难地泛起了笑意。
夏日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已然不见阴霾,碧空如洗。
军队的开拔速度是不可以和王逸这样单人匹马相比较的,每日六七十里已是极限,行了二十数日,终于来到了流沙镇,人马都已精疲力竭,斥候也回报前出二百里,已发现三头犬活动的踪迹。便在这流沙镇外扎下营盘,以期稍事整顿之后,恢复些气力再敌。
一轮明月跃上天空,窥着着森然的营盘,和一地的狼狈。
巡逻的甲士发现了隐隐约约的人影,但没有等带队的伍长呼喝,那七八人便闪身出来,那是相熟的一什士兵,领着的便是那什长,这一什人与巡逻甲士僵持了片刻,拱了拱手,借着月色潜出营盘,看那走向是逃回朔方去了。
那甲士伍长摇了摇头,招呼着手下向别处走去。偷跑的也不是第一起了,半路掉队、装病的更是无数,都是在朔方的乡里乡亲,如同方才逃跑的这一什人,有四五人还是和这巡逻的伍长同一条街长大的,难道去阻拦他们,争吵起来惹了军中判官,来断对方的生路么?
人道是,古节帅极和善的性子,菩萨的心肠,想来就是日后被发觉了,也就打上一顿板子。征兵时听古节帅说那些牛头怪捉回去耕田应该不错,三头狗拉雪橇也许是极好的,但这一路行来,遇上死里逃生的百姓,才晓着这牛头怪和三头狗的可怕。
秀发已被岁月霜染得斑白的翼姬,再次出现在古虎餐的中军大帐里。
“我不喜欢看见你。”古虎餐扔进嘴里几颗炒黄豆,“咔咔”作响地嚼着,含糊不清地对翼姬说,“你像乌鸦,一看见你就必定有许多人死掉。”尽管翼姬是神秘组织“青楼”的一员,连天子也不敢轻视,但古虎餐从来没有给过她好眼色,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熊熊的火把将这大帐照得通明,翼姬的腰身仍残存着动人的风韵,她没有被激怒,只是淡然地笑了,沙哑地道:“乌鸦也有彰显死亡的使命。”然后她便离开了,留下独自苦笑的古虎餐。这次她带来了八十位修真者,与西陵入侵时不同,巨大无朋的牛头怪已经毁坏了许多修真的洞居,使得他们无法逸于世外。
古虎餐走出大帐,看着灯火通明的彩号营,那刘家姐姐应是带着医馆子弟,仍在这深夜里救护军士吧?日辉白昼,月明深宵,医者扶生死,甲士戊疆国,万物皆有其使命,他古虎餐的使命又是什么?
这是流沙镇,他在这里渡过了生命中最开心的童年。那东北边,应就是他师父当年开的小杂货店,对面的就是他时常去偷东西吃的小店,老娘舅的小店,唉,南边的柳树当年是他的恶梦,每当顽劣不肯读书,太师母总会去折下柳枝,狠狠地抽他屁股……
闷热的夏风里有种异样的味道,打断了古虎餐追忆的静默,都成了往事,现在只有一地的废墟,他下意识地感觉有些不祥的征兆,心中浮起莫名的烦躁……
线报中曾说那西陵将军被押在中京时,每每在夜晚发出惨叫,那必定是在剥自己的皮——他皮肤上刺着一百零八幅禁魔咒!这对于平常人,包括古虎餐自己,都是不可能做得出的事,但古虎餐却知道,那西陵将军绝对做得出来!在东陵,没有人比古虎餐更了解西陵将军,那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也许他的战略不太高明,但他绝对是一个偏执狂,一个偏执到可以为了信念漠视任何人包括自己性命的家伙。
在东陵的历史上从不曾听闻的牛头怪和三头犬,又为何会突然出现?自从当年西陵侵略之战后,东陵人已经有一种习惯,那便是将不曾听闻的事物全归结于西陵人。这种思路也许是错误的,但古虎餐觉得,如果将这些年来所有未曾听闻过的灾难的根源,都归结于西陵将军,那绝对是正确的。
也许将那些如同从地狱深处冒出来的牛头怪和三头犬降服以后,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对手,才会浮出水面?古虎餐猛然咬断了叼在牙间的草根,这一定不是假设,而是真相。
这是统帅在战略上的敏感,这是从冲龄开始,生命的轨迹就不间断地与战争紧紧相连的人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