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十年之后再次降临于东陵的大地。
巨大的牛头怪挥舞着连枷,它们疯狂的笑声是天际的闷雷,躲在云层里探察敌情的人类修真者悲伤地发现,那庞大的人类逃难潮,如同被一群被扫穴的老鼠,是的,在那如山的牛头怪面前,如同老鼠。
天险荒川对于牛头怪来讲,只是一条及腰的水沟,正一派的修士已经无法如同十年前东陵入侵时那样不问世事独善其身了,七只牛头怪硬生生地砸了四十九日夜,尽管守山大阵最后爆裂震死了三只牛头怪,并且重伤了另外四只怪物,但自亘古便守护着栖凤山的护山大阵已然粉碎。
孤烟城的废墟上,盔甲残破的校尉对着几个修真者吼叫着:“快点飞上去!”
向来超凡出尘的修真者,道袍已被烟熏火燎得狼狈,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透着绝望,自从洞府被牛头怪攻破,他们逃出来加入到这伙仍在抵抗的残军,已经十七日,如果说平民的死已使人麻木不能带来太大的伤感,那么屡次掩护他们而死的士兵,已经教会了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修真者,什么是同袍。
校尉踢着士兵的屁股,沙哑的嗓子吼叫着:“把战旗举起来!举起来!入娘贼,对付不了牛头怪,还对付不了那些三头狗吗!”士兵挣扎着站了起来,手里紧握着残破的军旗,不知是他举起了军旗,还是军旗支撑着他。
几名修真者相视,惨然无声地苦笑,然后捏起剑诀,真元润养得流光四溢的飞剑周旋而起,他们身前那个在踢士兵屁股的校尉猛然回首,气得操起头上残破的头盔,狠狠就砸在一个修真者脸上:“又想冲上去自爆是吧?入娘贼!你们修真修坏了脑子!狗蛋和虎子为了让你们活下来,让三头狗咬死是白死了!”
边上断了三个手指的老兵,慢悠悠地给长弓上弦,摇头道:“仙长,你们生来就是人上人,受不得委屈,可你们想想,十年前那场仗,要是你们听古节帅的,也许不用死那么多兄弟了,唉!”
那校尉咬着牙怒骂:“飞上去!牛头怪来就通知兄弟们撤!”不谙世事的修真者渗出了泪水,驾着飞剑直冲云霄。
牛头怪巨大无匹,但它们的数量并不多,也许有几十只,或是几百只,但对于宽阔的东陵大陆而讲,几百只牛头怪并不能毁灭整个大陆的生灵,那些三头狗才是东陵残军的主要敌人,不击退它们,半日下来,一股几十万人的难民就成了漫野的死尸。如潮水一般的三头狗,来去如风,直如死神的镰刀收割着生命。
难民潮已经涌了过来,校尉和士兵们大声呼叫逃难的人进入身后树林,但难民不是士卒,他们只知道跑快一点来挽救自己的生命,多处的防线被冲破,这一股本来就是残军的士卒,筑置的阵线在难民过去后,已然支离破碎。
但这个时候三头狗已迅猛地从远处而来,如同黑色的潮水,它们低咆着,跳跃着,三个脑袋撕咬着路上瘫倒的难民,离残军的防线已不到一千步……
校尉戴上头盔,抽出已成了锯齿的横刀:“披甲,有守士之责!”
“诺!”
在落日峡,在秋水江,在荒川府,在鹰嘴崖……
在荒川府的另一端,荒川江从荒川府向东的下游流域,被尸体屡次堵塞又屡次渗出的臭水已经无法做为食用的水源。在逃难的旅途中,成千上万的人倒下,有权贵、平民、溃兵、商贾,他们没有死在生前逃避的恐惧的敌人手里,而是死在酷夏的瘟疫中。
而中京的建筑已成了一片残破的废墟,许多不及逃难的人们,在一根根成人腰粗的高大木桩圈成的栅栏里哭泣,而木栅栏外,是众多黑色三头犬近在咫尺的惨绿而贪婪的眼珠。远处的牛羊低头吃着草,它们并不羡慕原来的主人有一个比它们更高大宽敞的木栅栏。
京郊某处,大约因为破败和低矮,仍峙立着幸免于难的义庄。某个角落里,一只老鼠无忧无虑地寻找着食物,它越过数丛了无生机的枯草,钻入几个盛装骸骨的大瓮间,找到一丝缝隙,这时动物对危险的预知让它停了下来,但最后仍是饥饿战胜,它不顾一切钻了进去。留在外面的身子,尖尖的尾巴在摇动,然后消失了。
它爬过一条深入地下数百步没有苔藓的过道,然后停了下来,抽动起鼻子。那是食物的味道,就在前面拐弯的不远处。这让它爬得更快了一些,很快就爬到尽头。
“嗖!”突然一道淡青色的风刃穿过它的身体,把它身后的洞壁打出深深的凹陷。
身穿黑衣的男子看了一眼还在地上抽搐的老鼠,抛出一团火焰,瞬间就包围了它,然后对着手腕上的魔法装置说道:“七号入口,一只老鼠,已处理,完毕。”
如果这里有东陵大陆上参加过十年前那场战争的军士,他们会骇然地发现,这些人说的是当年湮灭于那场战争的西陵军人的语言。
“狼穴收到,保持警戒,完毕。”在更深入地底数百步的宽广洞穴里,同样身穿黑色衣甲的中年男子回复了七号出口的汇报,洞穴上方悬浮着七个白色光球,把此处照耀得如同白昼。数十个黑色衣甲的男子,拱卫着洞穴中间那张华丽的大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孩。
一个脸无血色、紧闭双眼的小孩。
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那小孩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的精神显然很差,以至身边的黑衣男子要俯身到他嘴边,才能听到几如呓语的声音:“……平衡……深渊生物……这大陆上的原始人……让两者平衡……”他苍白的小脸上是病态的粉红,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地,又昏迷了过去。
黑衣的男子下意识地用谦恭的姿态,安排人手去照料那个小孩。然后他对着边上一个有点恍惚的同伴低喝了一声:“你仍是西陵的剑么?”那个同伴的脸上,泛起愧疚的神色,握紧了手中的弩弓,挺直了腰杆。任谁都感觉得到,深藏在地底的他们,几乎就是每一本骑士小说中那些邪恶的大反派:一举一动都充满着阴谋和诡计,为了达成目标不惜代价。
对于从小便接受正规骑士教育的西陵军人,这很难不让他们产生迷茫。
但为西陵的犁寻求沃土,是身为西陵的剑的他们,不改的宿命。
朔方的折冲司官佐忙碌地张罗着,准备安排各个里保送来的兵员的住宿和运送,随折冲司到宣县征召兵员的古刀古经略,正站在宣县土地庙前的戏场上,激昂地向民众做着动员,他说到激动处,扯开身上的战袍,那交错的伤疤是男人勋章,逼得人不敢正视。
然而民众却很冷淡,并没有如往常被征召去抗击极地的妖兽时,那种群情汹涌抢先加入的热情。他们冷漠地站在那里,多数人的目光都避开了戏台上的古刀,避开了古刀身上的伤疤,虽然或许那正是抗击某种妖兽时,为了救下某个人而留下的创伤。
终于,有一个壮汉甩开了媳妇儿的手,可就在他准备挤开人群上台应征去时,边上胡子花白的老秀才拉住了他,低声劝道:“那牛头怪又进不来这极北苦寒之地,用自家性命去救中京那位?你脑子少条筋?”这朔方乃苦寒所在,辖下这二府七县的百姓,不是被朝廷的税吏逼到没活路,谁会不远万里来朔方投古大帅?难不成这里是人间仙境?中京的朝廷和天子,在百姓心里,实在不怎么待见。
古刀说得嘴干舌燥,左右也就站上来了十一人,其中三个是伤残解甲的军汉,还有五个须发灰白的老汉——十年前立镇就在骑军里披甲,前几年古虎餐怜他们年老,劝他们解甲荣养的老骑军。
“圣天子蒙难,中京沦陷,尔等身为东陵子民,竟全无半点血性么!”蓄起胡子的古刀,仍如十年前连姓也没有、被唤作“天下第一刀”时那般血性,他气得脖颈上青筋迸现:“难道便甘心做那无君无父之人么?你们害怕牛头怪,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能战而胜之?是好汉子的,便站出来,随某披荆斩棘杀回中京,迎出天子!”
依然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弹。古刀无奈长叹,走去那三个拄着拐棍的伤残军汉身边,好言劝了他们回去,那五个老骑军却不好劝,纷纷地说还能开三石的弓,还骑得了最烈的马,还舞得动刀枪……若不是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之下,立时有两人扭伤腰,怕还是劝不了他们回去。
就在古刀两眼血红,咬着牙领着三名丁壮准备离开时,一匹快马从远处冲了过来,跑近了滚鞍下来,与古刀见了礼,将背后文书呈上,又擂胸作礼,便跃上战马驰去了。古刀打开那文书,当头几个大字:《告朔方万民书》。
古刀无奈地读着古虎餐粗陋不文的告示,他已对这些民众极其失望,也不认为古虎餐这几句一点文采也没有的大白话,能起什么作用,只是照本宣科地念着:“现在打,打不赢可以退回来;等那些怪物想到怎么进入极北,到时打不过就死翘翘。”
但出乎他意料,他站在戏台上,整整大半天引经据典,用先贤壮烈激励,用大义召唤,都无动于衷的民众,听了这句大白话,竟开始躁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古刀太熟悉这种场面了,以前他征召丁壮去捕杀极北妖兽,便是这样。
这让他鼓起勇气念完了手上可能是东陵史上最直白最短的告示:“还有,我听说那牛头怪很大,要是能捉上一头回来,怕是三十亩田一个来回就耕完了。一个县借上两天,地都犁完了。不过牛头怪恐怕很难捉到,但是有种三个头的狗,跑得比马还快,有很多,弄来拉雪橇,也许不错。朔方节度使古福。”
朔方节度府里,古虎餐端坐堂上,天策府官佐围在长桌边上议事,陆老相爷也居于其中。那封京师沦陷前数日送出的线报,在众人手中传阅着。古虎餐的声音,因为这身体的缘故,那童稚的味道有点滑稽,但此刻却已不是堤上玩耍的儿戏:“线报上提到,西陵敌酋所押处每夜子时都会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诸位有什么看法?”
那押于中京的西陵将军,为何这十年来都不将其处死?古虎餐绝非嗜杀之人,但若留这敌酋,必将为万千东陵子民遗祸——至今多少寡妇孤儿,他们早逝的夫父,可怜都是当年西陵兵马的刀下亡魂!真是没有一点不杀之理,但朝廷却偏偏便将那西陵将军留下了十年。陆老相爷几年前仍在中枢,这种关乎国势的决策,他不可能不清楚。
古虎餐便是挟着将要出兵勤王的气势,逼问陆老相爷,朝廷到底从西陵将军那里,压榨出了多少东陵未曾有的机密;到底是如何巨大的利益,才让朝廷容忍这西陵将军活下来?
但当众人的眼光聚集向陆老相爷时,老人又传出来低低的鼾声。那任谁也无法责怪的老人的瞌睡,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绝不早半分,也绝不迟半分。古虎餐和身边的行军参赞、判官相视对望,无不一脸的苦笑,古虎餐唯有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去理会大军开拔各项事宜。
空无一人的大堂中,老人睁开眼,嘴角淡然地挂起笑意。论军略战事,甚至是治理地方,陆老相爷都不敢轻视古虎餐,但若论勾心斗角,哪怕古虎餐再活五百年,在陆老相爷面前,仍是幼稚得可笑。
老人当年也不赞成留下西陵将军,对于主张留下西陵将军的那些人,他也是深恶痛绝的,但为什么留下西陵将军?这些可怖的牛头怪是否与西陵将军有关?谁必须为此负责?现在,还没到清算的时候。
保卫东陵,光复中京,才是迫在眉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