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天空沉郁着,连飞絮也绝了迹,阴冷的天地只是灌足了风,把窗上糊着的纸胀得几欲碎破,那院户里的一窝鸡仔冻得缩成一团,怕是见不到明早的阳光。
院里的门户“吱吱”地推开,五六岁的孩童蹦了出来,拎着一个汤瓮,跑跳着出了院门,小手拍打着那门口几个快成了雪雕的卫士,不由分说抢了卫士手中长戟,扮成大人样子替了岗哨。或者已成了惯例,那些卫士轮替着喝完热汤,面上淌着水印,不知是眉梢的雪化了,还是眼眶的发热。
那小孩把大戟还了卫士,跳跑在空地上,把手拢在嘴边呼喝道:“都出来打雪仗哟!”一时间许多门户里便跑出许多小孩来,嬉笑打闹着,不尽的活沷,连梅花也在枝头笑得颤动,是几抹如火鲜红。
远处一扇窗户轻轻地掩上,几个窥看的人都落了座,太监模样的人苦笑着摇头:按说这古节帅身体变小,神智却仍是二三十岁了,却还整天纠集小孩子玩闹,也未免太过做作了吧?难道是为了遮掩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致仕的陆老相爷没有回乡,这五年来一直住在朔方节度府里,此时呷着香茶,坐在生了地火龙的厅堂里,只是拈须笑道:“柳监军,若你成了五岁孩童的身体,能如他这般么?”那监军柳元下意识地摇头:若是平常人,贵为节度使,却身体成了五岁孩童,哪有不怕他人把自己架空,夺去军权势力的道理?只怕成天培养心腹,每日笼络手下大小军头,哪有空来玩什么雪仗?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不愧是至圣先师张梧生的真传弟子,老夫不如哉!”陆相爷放下香茶,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任由丫鬟轻捶着脚腿,片刻已有了鼾声。
几簇绿意在窗外舒展,如裱在镂花窗框里活生生的画。陆老相爷挥手使那琴师退下,静静地听着窗外难得的蝉鸣。朔方军镇自从迁到极北之地,一年四季大半是冰雪横行,难得几分暑味,这点绿意蝉鸣便格外显得贵气讨喜。
在陆老相爷身后拨着扇子的陆天波,显然没有他久经宦海沉浮的爷爷那份城府,眼里冒着焦急,不知不觉便渐渐把扇子拨出劲力来。陆老相爷回头笑骂:“你这小子,一边去!除了来打探消息,哪里有半点孝心!”
京师沦陷,天子派遣使者万里传节,诏令朔方节度使古虎餐率军回援京师,朔方军镇三十万户人皆使知。许多青壮将领热血沸腾,视之为建功立业的机会,陆天波便是其中之一,是否出兵,谁留守,谁领兵出战,众说纷纭,陆天波便被同僚推来请教陆老相爷。
“爷爷,古节帅军议的时候,抚着那传节使者的头盔痛哭,想必是一定会出兵的吧?”陆天波讨好地给老相爷端上一杯茶,急急地问道,“据说那王逸当年与古节帅是同过生死的,就凭这一点……”
老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陆天波英挺的脸上张扬的热血,有点失望地垂下眼帘。
他致仕之后不回故里,却带着当时十来岁的陆天波来这朔方军镇,就是当时天子的安排。天子不放心古虎餐,不是古虎餐有什么谋逆之心,只是朝廷有负古虎餐——十年前古虎餐于异界军队入侵东陵、势如破竹连下数十城池、东陵军马一接即溃的存亡之际,只手回天,逆天的结果是古虎餐法力尽失,变成初生婴儿——这样的功劳,朝廷不知道如何赏赐。赏赐得轻了,让天下人寒心;若要赏赐得份,难道要皇帝下罪已诏,禅让么?所以朝廷便装聋作哑,以古虎餐变成婴儿为理由,连原本应赐予节度使的节,也不赐下,意思就是与天下人宣告:古虎餐的功劳朝廷记着,不是不赏,只是未赏。
但蒙着天下人的眼睛,天子却不曾连自己的眼睛也掩上,天子始终觉得,朔方军镇几乎随时可叛,所以才有安插陆老相爷于朔方的安排。至于古虎餐是否如世人看上去那么忠义呢?陆老相爷是知道的:古虎餐收到天子使臣万里传来的节,当场抛于堂下,只是抚着那传节使者王逸的残盔痛哭——旧友之情重于君臣之道。
“人,总是会变的。”陆老相爷抬起眼,缓缓地对那满脸期待的陆天波这么说,“你是朔方军将,但你切莫忘记,十年前离京,天子同时授你天督军朔方司缇骑校尉。”天督军,天子亲军,缇骑校尉,有巡察缉捕的权力,如发现节度使有叛乱之意,可以捕杀节度使,以军镇之中的监军太监权理军事,以缇骑校尉权理民事。
陆天波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死命按着椅上扶手,脸色青白不定,过了片刻离座跪下,昂起头来,痛苦地问道:“我只想知道,难道,这就是爷爷十年里,留在这冰雪之地的原因么?”
“却又不是了。滚起来,坐下吧。”陆老相爷笑了起来,也许这孙儿没什么心计,未必就不是福气。他留在朔方,却是因天下节度使之中,唯独朔方军镇仍有均田制,仍有府兵。均田制,农忙为民,农闲为兵。为守护自己的田土,士兵就愿意死战。
朔方的节度使古虎餐不贪钱财,没有和其他节度一样把田地尽归已有,没有把兵卒当成奴隶一样来使唤。其他节度使多则拥兵十数万,少则几万;朔方十年前立军镇只有五千骑军,十年后现在只有三千了,但若兵事起,陆老相爷却知道,天下军镇,战力以朔方最强。
“因为阿福这小子念旧,我就在这住下了。”老人笑着这么对孙子说。阿福,是古虎餐的小名。对于单纯的陆天波,老人并不想和他说太多。天子疑古虎餐,何尝又不疑门生满天下的老相爷?单纯未必不是福,陆老相爷为天家卖了一辈子命,临老了还被遣到这极北苦寒军镇,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天子的分派手段,于君主的位置上以世间为棋盘,臣工为棋子,自然是无错的,若陆相爷不是陆相爷,怕也要为这帝王心思击节;只是,陆相爷却就是陆相爷。每思至此,难免便如枯叶临秋风。他心里,虽对陆天波的单纯有些失望,但却也未尝没有庆幸:孙子不用和自己一样勾心斗角一辈子。
朔方军镇境内的河流都解了冻,三十许人的少妇提着水绿裙裾,站在长堤上轻抚着边上十来岁小孩的脑袋,低叹道:“王大哥就这么去了,唉,阿福,你当这劳什子的节度使,我看也不见得有多大意思……”
古虎餐胡乱躲闪着少妇抚摸他脑袋的手,嘴里叫道:“男人头,女人腰,不许乱摸!别装得跟我很熟!你都跑去嫁给小刀了,啊啊啊!我恨你们!”
这少妇就是十年前古虎餐与敌酋都变成婴孩时,把他分辨出来的女孩,只是十年过去,少女已成了人母。七年前她能与古刀成亲,却是全赖古虎餐的师娘,那个纯朴村妇的一句话:等我家阿福长到十五,这姑娘都三十出头了,到时是娶个新娘,还是娶个媳妇回来当娘?
“最可恨那小刀,他在天牢里长大,没见过天空,我带他出来分了他一片天;他没亲人,我师娘认他做干儿子;他连个姓也没有,我把姓也给他姓;结果这家伙趁我变成婴孩,把我没过门的媳妇,抢去当媳妇……啊哟!”他唠叨还没发完,却便被那少妇一脚踹进河里去。
周边的亲卫这种场景见多了,却也没有理会。果然片刻古虎餐湿淋淋爬了上来,一脸可怜地望着那少妇说:“刘姐姐,我冷,要抱抱……啊哟,不要抱抱了,快松手,最毒妇人心!”
那少妇一把拎着他耳朵拖上长堤,数落着骂道:“你这小色鬼,只是身体变了孩童,四五岁可就恢复了神智,天天往小媳妇大姑娘怀里蹭,你还要不要脸?我呸!谁是你没过门的媳妇?下过定金还是问了媒妁?也就小刀哥那个实诚人整天被你欺负,要不是姐姐我当年把你这小色鬼认出来,你跟那敌酋一样,早被刺了一百零八禁魔咒扔进天牢里了……”
古虎餐急叫着:“小刀来了!小刀来了!”那少妇一听,生怕丈夫见了自己欺负阿福,到时却又生了不快,连忙松手。抬头望去,哪里有人?转身却见古虎餐已跑开摆手道:“不玩不玩,怕你了,有军报来,不能戏耍。”远处一匹快马正沿长堤奔驰而来,马上骑士盔上缀着三条火烈羽毛,却是加急军情。
边上亲卫连忙围上来给他换上干爽衣服,古虎餐使人护了那少妇回去,套上衣衫迎向那信使,没等他拜下便一把搀住,接了军报却不拆开,吩咐亲卫端了冰镇酸梅汤过,教那信使喝了,才取了军报去看。
看罢军报古虎餐双眉紧锁,全然不见方才嬉笑神情。那信使喝完了水,在边上候着,见古虎餐看完军报叫他,连忙上前:“此线报传至卑职手上,已是四日之前,料应是沦陷之前数日出京,出京为避敌军兵锋,绕道数千里,随信报附有手书一幅,应是出京前羽林军王逸王校尉所托。”说罢又再呈上一封帛书。
羽林军王逸王校尉所托,便是说当时王逸尚在中京;而后来中京沦陷,天子遣王逸万里传节到朔方,必已是数日之后。王逸晚发而先于传线报和所托帛书的信使到,一路上还与敌人缠斗,那会是何等的疾驰恶斗?而单人匹马在那如山一般的牛头怪追击之中突围而来,到了断骨裂头身残、寻常人只求速死的地步,又是怎样的毅力?——陆老相爷当时见王逸的残骸,便曾脱口道:“凌迟之惨,未及十中一二!”
唯有心中大义,方能支撑着残躯坚持到了朔方才倒下……
那残破头盔捧在古虎餐手里,竟硬生生比这先行几日出京的信,还快了好几天。
古虎餐抖开看了,上面银钩铁划十数字: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荃就是香草,喻国君。古虎餐长叹一声,看来沦陷之前,王逸肯定已察觉不对了,也一定已尽他所能上奏朝廷,但是朝廷并没有理会他,所以王逸托这一幅手书,却是已存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死志。
古虎餐沉吟了片刻,孩童的脸上是如水的深沉,只听他开口道:“传天策府一众官佐议事。”两名亲卫唱诺领命上马去了,古虎餐毫不犹豫又下令,“着古刀古经略视事折冲司,征召军士二万,凡曾充任正卒者,四十以下皆入选。”
陆老相爷看着那窗外蜜蜂停在枝头,拈须犹豫了半晌,觉得还是有必要与这孙儿说说,便对那陆天波笑道:“你本性纯良,但凡事却要多推敲才好,切莫误了自家性命……”此时却听家人来报,古节帅使人来请,陆老相爷便教陆天波去迎。
过了一阵,却听堂外传来陆天波低低的欢呼,然后便是急剧跑动甲叶相撞之声,两名节度使亲卫奔了入来,横臂擂胸,朗声道:“古节帅请陆老相爷经略粮草事务,朔方两府九县尽起常平仓,充为军粮。”
战争,将士没有热血自然不成。但一旦决定用兵,却不只是陆天波那些少壮将佐的热血,就能决胜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是重中之重。常言道: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古虎餐将此职责相托,不受,便是陆老相爷自外于朔方军民;接受,那皇帝暗中让他致仕之后隐居朔方,监控古虎餐的功用便荡然无存了——皇帝本是多疑人,见陆相于朝廷中的门生弟子众多,便决然下手逼他辞官了;若接受了这粮草之责,今后就算是陆老相爷仍监控着古虎餐,天子又信得他几成?
这不算阴谋,是阳谋,那个看来人畜无害像个纨绔子弟一样的小娃娃节度使的阳谋。
果然所有人都在算计啊!
陆老相爷愣了一下,不觉拈断几根花白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