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张大牛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声道,“但也不必杀我吧?我终究没招惹你们,那晚在青楼也是你们先要杀我的啊。”
“何谓侠?以武犯禁也。”翼姬轻笑着说,“一言不合,拍案而起,血溅五步。杀你,无他,只是不顺眼罢了,我们又不是大理寺的少卿,还要给你罗列罪名么?”
“原来如此。”张大牛恍然大悟,苦笑道,“但狗急了,还会跳墙。必要时,我也会很凶的。”
懒道士猛地抬起头来,哈哈大笑起来,翼姬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仿佛张大牛说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们怜悯地望着张大牛,这孩子,已经疯了,竟然在两个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好手面前,说这样的话。何况懒道士道法修为已至真人境界,翼姬的针雨更是独步江湖,一武一道,原已是绝佳的组合,除非荆十九那种江湖前二十的高手,否则搁下这种狠话,除了自取其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用处。
张大牛猛地张开五指,那电弧已在五指间跳跃出一朵闪电花,那花转眼就开尽了,生出一团炽烈的火,在掌心间跳动,那火全然不是张大牛用来轰击混混的火红球状,而是炽白的火,白里透青的火。
只一弹指,那点炽白的火便飞了过去,把翼姬发出的针雨熔尽,粘在她手上,见风就长,一条火蛇“嗞”地窜了上去。翼姬咬着银牙拔刀,眼看就要把那手臂斩下来,却见边上喊道:“急急如敕命!土灵听命!”一只手搭上她肘关节处,一直撸到指尖,那火便一点不见了,只是翼姬露出一只洁白赛雪的手臂。
懒道士微笑着举起他那左手,手上多出了一层土黄色甲片,刚刚便是这手,把翼姬小臂上的火抹去的,他懒洋洋地笑道:“三昧真火,小子,学会了三昧真火便敢向道爷卖弄?你会能熔金融钢的三昧真火,若是去开间打铁铺,倒是生意不错的。”
“这不是三昧真火。”张大牛苦笑道,“这叫地心烈炎。”
懒道士不屑地笑了起来,不论什么火,五行相克,火生土,哪怕对阵的是和他一样真人修为的,哪怕用五雷正法,懒道士也不觉得有什么威胁。如同方才一样,那火,在他的土系法术面前,只能使他的土灵咒愈加地彰显效果。他只是又问了一句:“看来,你是不知道荆十九在哪里了?”
张大牛当然不知道荆十九在哪里,带他们来这里,只不过不想连累镇里的父老乡亲。他闭着眼睛,他已完全无闲去回答懒道士的话,本来以为领悟了天地间的规则,哪怕不能战而胜之,拼个鱼死网破总应可以吧?但现实实在让他惊悚。力量,他陷入冥想之中,他需要更强的力量。
“送他上路吧。”翼姬温柔地说,如一个送郎君别去不忍分离的妻子。
懒道士伸了个懒腰,点了点头,那神色如玩腻了老鼠的猫,扬手间,一张黄色符纸飞扬空中,无火自燃,懒道士结着手印,吟唱道:“天清地灵,土灵听令。今请汝为神,符合符决……急急如律令!疾!”
张大牛面前土地如波浪一般奔腾起来,一下子就把张大牛击得远远飞起,四方土墙拔地而起,竟把张大牛困在其中,此时张大牛已无法冥想下去,睁开眼来,那四面土墙硬向他挤了过来,那墙上突然生出无数银针,却是翼姬的针雨,土生金,那针夹杂在这土系道法里,竟比之前更快,更密,更致命。
便要死了,张大牛脸上的凄苦愈浓了,他想不到这么快,又要走到生死交界之处。沼泽里的经历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闪过,他的苦是如此之深重,明明领悟了天地间的规则,却马上又走到了尽头。他抛开了所有,只守着他的苦。
他见到了自己的心,那跳动的火,比地心的熔岩更炽烈,这是精纯的火。针雨此时已把他包围,在土墙挤压之前刺破了张大牛衣衫,刺破了他的皮肤,刺中了他的血肉,土墙外的翼姬已娇笑着,她的医术极好,闭眼认穴也决不会错,是故她比谁都清楚,张大牛在她的针雨下,便是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了,她的针的力度甚至刚刚好刺中张大牛浑身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五别络。这样张大牛便只有眼睁睁地感觉被一寸寸挤压而死的痛苦。
懒道士甚至拔开了酒葫芦的塞子,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交手,尽管身上感觉不到内力也感觉不到法术的张大牛,能在不结手印不念咒的情况下发出三昧真火,但又如何?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须知懒道士已到了真人的境界,已到了可以调动天地灵气的地步,一个无内力无道术的常人,再厉害又如何?
张大牛不能如何,只是他坚守着他的苦,他便只有苦,他没有悲、没有恐;他无思、也无怒。天雷都劈不灭的心火,在这一瞬间张扬,他便看见了火的背面,阴火。五行失阴阳则为灾,火为灾,只因用阳弃阴,不论是三昧真火还是地心烈炎,都是阳火,阳火摧毁一切,如天雷般的狂暴。
但他的心火重生了他,是阴火,火能为灾,也能相生相养。
心主苦,也主喜,张大牛悟到了阴火,他便喜。
睁开眼张大牛朗然微笑,那封着脉络的金针,在心火中消融。张大牛伸手按在地上,四道阴火在土墙四角向外延伸。火生土,五行之中土性喜火,那凝聚四方土墙的土灵,见火而逐,失了土灵的四面土墙片刻间已崩坍塌陷,不见所踪。
张大牛笑望着翼姬惊恐失措的俏脸,一点阴火弹指而出射在翼姬心口,懒道士仍以土灵符结了煞,谁知这次却抹不去翼姬身上的火,那土灵随那点阴火而去。翼姬的惨叫声里,心口处那土灵被阴火滋得胀大,她痛得拼命捶胸顿足,却把胸口捶出许多土粉,“卟”的一声,竟捶出一块硬土,胸前开了一个透明窟窿,倒地立亡。她至死仍睁着眼,望着懒道士,那眼神是刻骨的狠毒,大约以为懒道士帮张大牛杀了她。
“临!”懒道士此时却不再去管翼姬,他是高手,高手自然知道在生死搏杀间绝忌分神。他见土灵符对张大牛无效,左手已持剑鞘按在腰间,右手握着木剑,在空中划出五横四纵,口中咒道:“兵!”
天空中的飘雪突地逆风一荡,天地间竟再无半点雪花,张大牛当了十二年神童,哪里会没听说这真言咒法?连忙弹指挥手,无数电弧、火球飞向那六眼懒道士,谁知到他身前三尺,不论电弧或是阴火、阳火,竟全部消融不见了。
“斗!”懒道士喊出这一句,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懒散之态?望着张大牛的眼神里,是无穷的杀意。他本没想到对付张大牛要用到极耗自身修为的真言咒法,但翼姬的死,让他不想再玩下去了,当猫玩腻了老鼠,就是游戏结束的时候了。
“者!”天际已然变色,无数云彩快速聚到上空,隐隐约约透着肃杀气息。
“皆!阵!列!”一时间天地失色,无日月,无星辰。无光明,亦无无光明;无黑暗,亦无无黑暗,似乎在这一瞬间天地便归之于混沌之中。
懒道士将剑抛在空中,那木剑如有性命一般,不停在空中刻划,奇数作横,偶数作竖,每划一次,便有一道金光在混沌里飞出,渐渐地结成一个八卦卦象将张大牛圈住,懒道士冷笑望着张大牛,右手作剑指,拇指死死扣住尾指与无名指的指甲端,唤作“藏甲”,冷然咒道:“在!前!”
张大牛此时被困在那金光合成的八卦里,用尽所有的法子也破不开这八卦,懒道士藏甲咒出最后二字,张大牛心口如受重击,喷出一口血来,只觉天地已成混沌,混沌压于头顶,他便是领悟了天地的某个规则,却又如何能扛得起混沌?一下子被压得跪倒在地,紧接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只觉整身骨头作响,皮肉绽裂,只怕转眼之间,便成粉末。
“苍天啊!”张大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守着他的苦和喜,哪怕下一秒会被辗得粉碎。
天雷阵阵,天际在一瞬间照亮,无法计算的天雷,连绵不绝地轰击下来。当天上的乌云消散,当天地间重飘起飞雪,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鸡笼山了。这个世上,也再没有什么六眼的懒道士,当张大牛重新走入小镇时,他的衣衫褴褛,但毫发无伤,他重生于天雷,自然不会伤于天雷。
尽管张陈氏仍希望张大牛可以读书养气,然后去赴科考,取个功名光宗耀祖。但当张大牛强笑着答应了,说要去城里买点笔墨纸砚时,张陈氏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早已挽好的小包裹,这世上,儿子的心事总瞒不过母亲的心。
张大牛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他想说什么,却让泪水迷糊了。张陈氏看着他离去,只是骂着,回来必要叫他吃上“竹笋炒肉”,当张大牛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里,他的母亲却泣不成声了。
阿花在小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拦住了张大牛,她把一对千纳底的鞋子塞在张大牛的手心。不知阿花的爹爹,是碰巧见着,还是专门躲在角落里,即时闪了出来,谩骂着张大牛这无用的废才,莫来招惹他的闺女。
“你知道镇北的鸡笼山么?”张大牛却不想再和他废话,只是对阿花她爹说,“那鸡笼山似乎也叫我莫要招惹谁谁谁的。你去看看,那鸡笼山今是什么下场。谁娶阿花,便须知亦是这下场。”
阿花臊红了脸,张大牛却一把扯着她,全然不理那气得目瞪口呆的老头儿,只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的半透明琉璃瓶,把那盖子拔开,弹指间一点炽白之火就落在瓶里,张大牛盖好了瓶盖,把它塞到阿花手里。那火无油无柴的,就这么跳跃地燃着;那琉璃瓶透出荧荧的火,全不烫手,只听张大牛说:“若它熄了,你便不必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田秀才,也不错。”
张大牛头也不回地走了,前路是漫天的风雪,镇东头那几株寒梅,在无边际的白里轻颤着。也许有些花,它天生就绽放在寒冬;也许有些人,他天生就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