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起一同被下放的同事王正的近况,老顽童皱着眉头说:“我们分公司的同事经常出去玩,叫了王正好几次,可他总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知道天天在想些什么。你走了以后,他又接着被调到好几个不同的车间轮岗。在实习车间里,他干活儿出了好几次错误,被师傅骂了几回,便再也不敢亲自动手了。”
对王正目前的境况,我既深表同情,却也爱莫能助。在泉城分公司的经历让我彻底明白了两个道理:
其一,在中国的社会上行走,没有背景,只凭自己苦干,出头的机会少之又少。在志化集团总部机关的前两年,我干得并不差,却仍然被花总作为废物贬下了泉城分公司。可同样的工作方式和努力程度,在泉城分公司仅仅短短的半年多,我就华丽地转身成了人才。个中原因,如果我不是机缘巧合地认识了泉城分公司的负责人胡总,由他在花总面前愿意如实地呈报我的工作成果,那么,即使我把报告写得妙笔生花、惊天地泣鬼神又如何?决定个人命运的,永远不是什么神鬼,只是站在个人头上的领导以及最终掌握个人升迁权利的大佬。
归根究底,没有人赏识的作品终究不过是废纸堆里的尘埃!
其二,个人只埋头熟练于既有的业务,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基础工作本是所有体系运转所不可或缺的动力,却又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方面,因为它太普通,太简单,让人无法提起重视,更无从谈起眼前一亮。而出现机会的地方往往是一些虚浮的繁华,让人惊叹于转瞬即逝的光芒和绚丽。就好像彗星本就是一闪而过的短暂,却被人们赋予了许愿、爱情等多重美好的寓意,远胜于那些默默无闻、却长期照亮人们黑暗夜晚的星星。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搞政绩,因为只有政绩才会被关注,一份惊天动地却虚无缥缈的政绩往往抵得上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默默无闻的辛苦劳动。
这就是现实。
我曾经对抗现实,所以,我被现实鞭打得体无完肤。我后来顺应了现实,于是,我迅速而顺利地摆脱了困境。
生活就是如此残酷而奇妙。
我担心这次事故会影响老胡总的前途,问老顽童道:“那老胡是否会因为此次事故而遭到处分甚至被免职?”
老顽童心领神会地告诉我:“你放心,老胡总的位置稳着呢,他在上面手眼通天,关系可以伸到部里。这次的事故,应该不会对他的仕途有太大的影响。”
我这才略微放心,却又为王正担心,他三十几岁的人了,却长期在基层奔波,苦苦支撑。
后面的几天培训课程依然是紧锣密鼓,老师在课程中间为了引人入胜,依然穿插着各种安全事故案例。
据说,目前中国的很多城市都已经进入了重化工时代,撇去大型石化企业对于城市环境和安全的风险不谈,仅穿插在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加油站就是大大的隐患。按照安全规定,加油站油罐区至少离居民区要有十米以上的安全距离。可是,城市化管理者为了经济指标的需要,往往人为地放宽要求,尽量节省空间,导致实际的加油站位置根本达不到规定的安全距离。这就埋下了潜伏在城市内的安全隐患。所以,不出事还好,一旦失火引爆,那就是危及生命的大事。
我们再次听得心惊肉跳——合着我们平时守着个火山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爆炸。
听课期间,我和张科长及老安混得熟了,彼此间说话也不再需要过分地客套。我直截了当地问张科长,如果我们集团公司想要深入开展铁路危险品运输业务,程序上是否可行。
张科长意味深长地说:“从铁路现有的规章制度来看,对企业申请危险品运输资质似乎是有明确的规定,按照流程可以申报。但实际上阻力重重。你看,这次来参加危险品管理培训的都是石化、化工生产及贸易类企业的员工。主要原因就是,目前部里为了规避风险,尽量地撇开责任关系,只允许危化品生产商和贸易商自行负责运输。你们志化集团作为部里直属的企业,要想获得危险品运输许可恐怕会较社会上的一般物流企业更难,因为一旦你们出现运输事故,部里主管领导的乌纱帽就不稳了。所以,要想最终取得资质许可,你们恐怕还要从上边做工作。”
我之前和苗胖子想当然地认为,争取政策支持对于我们这种部里直属的公司而言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万没想到政策卡得这么严,而且国企的身份反倒制约了我们的攻关。尽管如此,我仍不死心地问道:“那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怎么走?”
张科长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必须先在地方的危化局取得批准,在获得地方危险品经营资质核准的基础上,才能向我们铁路局申请,由我们审核无误后,再逐级上报给部里。这中间经手的环节越多,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如果能自上而下做工作最好。”
我点点头,他的话印证了我之前查阅危险品运输相关程序办理的流程。
一转眼七天过去,到了结业考试的阶段。
我听课尚算认真,顺利地完成了答题,又主动帮着张科长和老安完成了培训的收尾工作。
最后一天,全体前往秦始皇陵参观。站在两千多年前的秦俑前,我追忆起曾经那个在华夏文明的历史上最残酷却又最公平、最绚丽却又最短暂的大争之世,心中也不禁重新升腾起业已有些微凉的雄心壮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秦始皇陵里展示的兵马俑和秦国武器让人叹为观止。在那个时代的工艺水平下,各种根据战争需要制造的武器和运输工具或大匠运斤、浑厚朴实,或巧夺天工,精致细腻,总体设计精妙绝伦,细节处理精雕细琢,让今人对比之下,无不惊叹于古人的智慧和毅力。那秦佣身上的服饰更是精美异常,根据身份阶级的不同,工匠分别采用金线和各种质地的彩线在缝制的战袍上绘制出五颜六色的图腾,其工艺水准远超今人服饰的制作复杂程度和精致细腻,再次证明了那个时代中华文明的绚丽多姿,百家争鸣。
秦砖以其质地坚硬、制作规整更是名闻天下,价值不菲,其价值远远超越了金砖,成了名副其实的瑰宝。每一块秦砖下都戳印有诸多人名,皆为修建工程时施工人员及监造人员的姓名。秦朝自商鞅变法以后,历代君主皆以法家重刑理论为治国之道,实行广泛的株连和连坐制度,即一人犯罪,多人受罚。至秦始皇时期达到顶峰,传说其对工程质量要求极严,一旦出现问题,则非但每块秦砖下戳印名字的人要遭到斩首,连带着宗族亲戚皆受牵累,将被一并处罚。
所以,在此种严苛的制度下,那个时代砖瓦制作的工艺水准极高,即使过了两千多年,仍然“敲之有声,断之无孔”,保持了极高的完好性。
培训结束临走的时候,张科长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小李,以后来省城办事,给老哥哥我打个电话,有个熟人在当地帮忙也方便些。”
我笑了笑,心底里暖洋洋的。
在返程的火车上,苗胖子忽然打来电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李总,我这几天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问问我在外面怎么样了。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我知道他当惯了领导,喜好摆架子,讲排场,时时有人捧着,连忙道:“我虽然跟随苗总出差的时间不长,但我深知苗总雷厉风行的高效办事风格,想必苗总在外边必定马不停蹄,奔波忙碌,日夜操劳,忘我地投入工作。我属实没有特别重要紧急的事情汇报,所以,生怕自己乱打电话会扰了您老人家的清静和休息。”
苗胖子“哼”了一声,说:“我再忙也得听听李总的工作近况啊。听说秦部长对你的研究成果很满意,下一步准备让你负责危险品政策的攻关工作,后生可畏啊。”
我连忙说:“苗总,您从山东回来了?您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按照秦部长的指示,深入研究了一下危化品的政策。我这么年轻,哪有资格独立负责项目啊?”
苗胖子又“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有人愿意栽培你,什么能力资格的都只是摆设。恐怕用不着等我的姑娘轮到你照顾,我老苗以后也得由李总照顾了。”
我不知他是开玩笑还是表达不满,连忙谨慎地说:“不管什么时候,苗总都是我的老领导,好老师。”
他终于松了口,语气稍微缓和了下,说:“算你还有点儿良心。我正在前往西安的路上,准备参加省路局的第二期培训。你说说,这培训有难度吗?考试结业没什么太大问题吧?
我心里一乐,连忙说道:“就是走个形式,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参培人员交了那么多钱,主办方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能太为难学员。您就放心吧。”
苗胖子那边又啰啰嗦嗦地数落了我一番报销不及时的失误,这才挂了电话。
一周后,苗胖子也结束了培训,回到了咸城。当着秦部长的面,苗胖子顺水推舟地把我表扬了一番。他的大致意思是说,我在本次培训的结业考试中得了全班的最高分,并由于主动、积极的表现,受到了省铁路局相关领导的当面表扬。我心知张科长一定在苗胖子跟前说了我不少好话,心里暗暗感激。
秦部长听完后只微微一笑,没有更多的话语。但我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又稳固了些。正如泉城分公司的老胡总所言,有人替你说话,胜过你自己付出努力上百倍。
从秦部长的办公室出来,我连声感谢苗胖子。
苗胖子得意洋洋地把我单独叫出去,说道:“知道我对你好了吧?干出成绩来,就一定要让领导知道。其实人家张科长根本就没有刻意地表扬你,只是说小李人品不错,干活也麻利。可我在秦部长面前一番表扬,这就有了你的地位。”
我连声道谢,心里也觉得他这次的确帮了我。
谁知,他转脸就说:“以后跟着我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
我心中刚刚升起的短暂感动瞬间就被他廉价的情感变现扼杀地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