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夜中醒来,腹部翻江倒海,恶心反酸,似乎有一股熊熊烈火在胸腔和脏腑间上下滚动。
我开始又拉又吐,强烈的酒精刺激终于使我的胃口开始罢工。半夜里,我起了六次,每一次呕吐仿佛都让我肝肠寸断,肝胆俱裂,直到腹内空空,体内的所有食物被排泄地干干净净,才终于罢休。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周身虚无缥缈,好像悬浮在半空中,全身滚烫,犹如被架在火炕上烤。
第二天,我无法再去上班,体内的唯一一点力气仿佛也被黑夜抽干了,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尽管我的胃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但仍然翻江倒海,不断地拍打我脆弱的胃壁。
母亲一早就打来电话,询问我目前的情况。我软弱无力地说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担心,又心虚地问起父亲的状况,在得到母亲报平安的答复后,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欲言又止,在电话那端踌躇了半天,终于没有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我无法停止想念淼淼,眼前老是晃动着她那高挑的身影和温暖的笑容,这份熟悉的回忆此刻竟成了我永远的过去。我不得不逼迫自己暂时忘记她,无奈之下,我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电影。故事大概讲的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年轻女孩和一个喜欢画画的男孩在帝都的北漂中相爱,又在现实中选择分开。影片的节奏缓慢,对白生硬,但我还是有点感动。我仍然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和淼淼代入故事中,借以勾起我对淼淼触景生情的怀念。
肠胃的酸气竟传导到了心底,一股异乡无名的孤寂笼罩在阴暗的房间里,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人在病榻中,会想到什么?
会想到死亡。想到自己的前半生,不管是短暂抑或漫长,平庸或者辉煌,都如浮云般在眼前飘过……
会想到自己曾经的快乐和悲伤,大喜和大悲,细细咀嚼,慢慢品位……
会想到自己曾经的狂妄和自大,卑微和猥琐,终究不过是一场表演的幻象……
上次如此大病,可以追溯到四年前了。那时候,我也是和研究生时代的恋人谭晶晶刚刚分手,失魂落魄地躺在宿舍里。可那时候,我有室友老赵、老郝和大肚这样的朋友,如今却孑然一身。四年一个轮回,我始终相信自己在某个被命运设定好的轨迹里不断地画圆,就像蜜蜂终其一生在其巢穴旁划着纷乱却又充满规律的轨迹,就像北极旅鼠每年大规模的集体自杀,就像猛犸象在坟冢中结束一生……
在我们人生的每一个片断里,那看似偶然的懵懂中,雕刻着多少基因深处的深刻烙印?在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里,又有多少早已书写了结局的宿命?
我打开窗户,仰望天空。天空蔚蓝而干净,自然而随意。我眯起眼睛,徒劳地试图透过天空看穿那冥冥之中的上帝抑或造物主的模样,从他的音容笑貌中悟到我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母亲又打来了电话,语气焦急地说:“沛文,刚才你爸爸在我身边,不让我告诉你。他昨天晚上给老胡打电话了,双方约好了今天在泉城分公司老胡的办公室见面。他现在已经启程去泉城分公司了。”
我大吃一惊,机械地重复着问道:“我爸他来泉城找老胡了?”
母亲说:“你爸爸为了你,决定去老胡那里拜访一下,看看究竟你目前在公司里处于什么样的形势,下一步要怎么办。他很担心你呀!”
我忧心忡忡地说:“我爸爸和老胡虽然在很久以前曾经关系不错,可毕竟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如今,人家贵为泉城分公司的老总,位高权重,会不会只是象征性地见我爸爸?即使他答应了见我爸爸,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我爸爸?我真担心老胡当惯了老总,不自觉地会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来。以我爸爸那份从不求人的倔强和维护了一辈子的自尊心,他万一受不了可怎么办?”
母亲无奈地说:“你也知道替你爸爸操心?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自从你调到泉城分公司以来,我和你爸爸为你操碎了心,我更是每天都提心吊胆,就怕你有个闪失。”
我问道:“我爸爸是怎么知道老胡的电话的?”
母亲据实答道:“你们公司不是每年都发集团各个下属单位的通讯录吗?你爸爸在你的抽屉里翻出来一本,找到了老胡的电话,照着打过去居然就通了。”
我好奇地问道:“老胡还能想起我爸爸来吗?”
母亲认真地说:“记得的。他电话里和你爸爸还聊了一会儿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老胡现在也知道了你们父子的关系。你爸爸说要去拜访他,他也挺欢迎。不过,真假就不知道了,毕竟那么多年没有联系,大家的感情早就淡了。如今,人家是堂堂的分公司老总,你爸爸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我们现在又是有求于人家。”
我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爸爸今天受了委屈,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母亲不无责怪地说:“你看看你爸爸,为了你,连自己的老脸都不要了,不远千里之外地跑去求人家。他这辈子可从来都是宁可自己受罪,打死也不求人的。没想到今天为了你,竟然也豁出去了。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老胡可正经是你爸爸的小兄弟呢,一直是你爸爸在车站照顾他!现在倒好,你爸爸为了自己的儿子,低眉顺眼地去求他。你呀,以后别再惹你爸爸生气了。”
我情绪低落地说:“知道了。”
挂断了电话,我刚刚平静的内心瞬间又激动起来。我开始反省自己在父母身边生活,到底是给父母带来了快乐还是痛苦?或者痛苦大于快乐?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却还要父母为我的职业生涯苦恼,为我的婚姻问题操心。在告知父母我的工作变动的那一晚,我没心没肺地认为福祸自当,父母却几乎彻夜未眠,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在工作后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始终抱着随缘的态度对待感情,尽情享受我无忧无虑的恋爱生活时,父母却急在心头,总在一起羡慕别家和我同龄孩子的三世同堂,热闹和谐。
我知道自己太自私了,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走于各种新鲜的体验和生活,沉迷于自己的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从未想过除了自己以外对别人负责。我总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可以承担所有的一切,却没有想到会落到如今的地步,甚至搭上了我父亲一生最为看重的尊严。
我想象着父亲带着防止哮喘随时发作的喷雾剂,步履蹒跚地挤上人满为患的火车来到泉城,满头大汗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地街头奔走,寻路问道,毕恭毕敬地敲开老胡办公室的大门,为了我这个不孝子,卑颜屈膝地求老胡给我一条生路。万一老胡疾言厉色,趾高气昂,我父亲那颗敏感的自尊心该何处安放?他是为了我这个倔强任性、不明事理、自己到处惹事却只会对他冷嘲热讽的儿子才受的这份苦。
难道儿子真的是老子前世的冤家,要在一生的时光中反复地折磨老子?
我越想越伤心,内心抑制不住自己的自责和悲愤,在空旷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这一天对我来说简直心如火烤,身如油煎!
晚上六点钟,我给母亲打电话,询问父亲是否回来。母亲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说:“到现在为止,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脑袋却轰鸣作响,仿佛随时要炸开。我内心愈发惶恐不安,从担心父亲的委屈转为担心他的安危。
晚上十一点钟,我终于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告知父亲已经安然回家。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爸也不会说个话,刚和老胡客套了一会儿,就和人家说,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千万别在现场出什么意外状况。老胡说你给他的印象很不错,很有发展潜力。”
我问道:“我爸爸他没受什么委屈吧?”
母亲略显欢快地说:“老胡对你爸爸算是挺够意思的,一点儿领导架子也没有。他为你爸爸安排车接车送,礼遇有加。晚上,他还请你爸爸吃了顿日本料理。”
我这才放了心,说:“老胡说了以后会怎么安排我们了吗?”
母亲说:“老胡坦言目前也不是很清楚花总到底将来对你们会如何安排。花总只是嘱咐老胡,要让你们充分熟悉现场业务。不过,老胡也说了,即使花总不再让你回咸城的志化集团总部机关了,他也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地培养一下。他觉得你是个人才,将来会有一番作为。”
关于老胡对我的欣赏有加,老顽童之前已经透露过,因此,我倒也不以为奇。我有些为难地说道:“妈,我本来是想回泉城这边辞职的,可我爸爸这么一来,我反而走不了了。老胡这么对我爸爸,我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
母亲温柔地说:“沛文,妈妈是过来人,你听妈妈一句话。淼淼是个好姑娘,妈妈也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可是,人家现在明显已经要和你划清界限,断绝关系了,你再纠缠人家,最终只会令双方都撕破脸皮。何况,你现在即使回来,没有工作,一样是要面临压力。你爸爸为了你,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你忍心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为了自己的意愿而一意孤行吗?你已经二十八岁了,要想想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走了!”
一想到父亲,我无言以对。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辜负父亲,虽然他只是帮了我一点点,甚至也许毫无帮助,可对他而言,那已经是他可以做到的全部。
母亲宽慰我说:“沛文,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事情的进展。男子汉就要有承受压力的胆量和毅力。如果泉城真的再无希望,妈妈第一个希望你回来。”
在沉默中,我接受了母亲的建议。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忽然再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