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我下定决心回咸城挽回淼淼。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泉城分公司人力资源部办公室请假。徐总监显然对我屡次侵犯他的权威不厌其烦,明确告知我,如果要请假将会被按照旷工处理,不仅将被扣除当天的工资,并且会影响到季度考核奖金。
我抱定了回去的决心,丝毫不为所动,只装模作样说自己家里临时有事,希望领导给予批准。
当天,我乘坐火车回到咸城,没有回家,径直奔向淼淼在机场附近的小屋。我给她反复地打电话,她的电话却依然始终没有人接听。在她的小屋外,我绝望地敲门,歇斯底里地呼喊,却只有回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应我。
随后,我不甘心地又壮着胆子去淼淼父母那里寻找,这次倒是进门了,淼淼的父母都在,却仍然不见她的踪影。老两口并没有对我冷语相向,客气地将我让进了房间。
淼淼的爸爸已经退休在家,整个人的状态忽然就苍老了许多,没有了我上次见他时的锐气和豪迈。他平静地说:“小伙子,人都是有感情的。你们在一起那么久,分手肯定对双方都是煎熬。作为长辈,我们当然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能够永远幸福。可这毕竟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可以帮你劝劝淼淼,但也不能强~迫她回心转意。毕竟,她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
我再也顾不得尊严,在他们面前放声大哭起来。良久,我哽咽着说:“希望您能帮我告诉她,我已经决定回咸城了,今后再也不离开了。请她一定要联系我。”
老两口客气地笑了笑,说:“沛文,你也注意身体,千万别因为淼淼而做傻事。”
我恍然若失地出了门,回到了家里。
父母亲对于我的突然去而复返均感到十分意外,我强打精神,只说去志化集团总部机关办理临走前未处理完的人事关系,顺便回家休息一下。
一天过去了,淼淼没有回信。我给她反复打电话,仍然是没有人接听。
到了第二天,仍然没有消息,我再给她打电话,竟然被运营商告知此号码已经停止服务。
我知道她已经斩断了和我联络的一切途径,是铁了心要和我分手了。至此,我彻底绝望,伤心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
我抱定了要回咸城的主意,推开了父母房间的门,对他们和盘托出目前的情况和自己的打算。
我哽咽着说:“爸,妈,我要和淼淼结婚。为了她,我再也不回泉城了。”
父亲皱着眉头反问道:“你回来能干什么?你有明确的工作意向吗?你知不知道现在经济不景气,很多人正在失业?”
我不为所动地说:“与其在泉城那个小地方窝窝囊囊地呆着,不如回来碰碰运气。”
母亲心疼地说:“沛文,人家已经摆明了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你也别太一意孤行了。”
我刚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自暴自弃道:“即使不能和她复合,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我已经尽力了。眼看去泉城就快半年了,我不可能无休止地等下去。”
父亲狠狠地扔下手中的报纸,在屋里踱步。他忽然回过头来,指着我说:“你回来能干什么?你能找到工作吗?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哪个姑娘会要你?做人就要踏踏实实,你不熟悉基层业务,将来怎么能够担当重要的岗位?还有什么出息?我就是交通系统的工人出身,我告诉你,不懂基层业务,你就当不了领导干部。人家老胡当年也是从工人里面干出来的,这才有了今天独当一面的成就。”
我本就伤心欲绝,听他说起回来的前景黯淡,顿感前途渺茫。如今,他不提老胡还好,提起老胡,我的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如果我父亲是老胡,那我会落到今天工作下放、女朋友离开的不堪境地吗?同样是工人出身,人家老胡怎么就能当上老总?而我父亲只能辛辛苦苦地做一辈子火车司机?
人啊,年轻只有一次,如果虚度过去,即使是像我父亲这样曾经的美男子,到老了也只能是个无能的老头儿。
父亲见我沉默不语、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吼道:“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我长期以来内心压抑着的对父亲的种种不满瞬间爆发,情绪失控地大吼道:“我跟你学什么?学怎么样一辈子当个工人吗?你有本事就把我捞出来,没本事就别管我的事情。”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狰狞凌厉。
我的话匣子一打开,情感便宣泄而出,再也无法阻挡。我狠狠地说:“同是一个车站出来的工人,人家老胡怎么就能当上老总?我没法和那些在基层混日子的富家公子哥比,人家有条件在基层混日子镀金,照样不愁吃穿。我呢?我等着用钱、买房子、结婚!你能给我买房子吗?没有房子我能结婚吗?”
我每说一句话,就好像有一颗子弹狠狠地打在父亲的身上,震得他浑身颤抖。我毫不留情、一股脑讲出的话语如根根厉刺,将他的自尊心扎满了鲜血。
他转过身来,脸色酱紫而凝重,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我,积攒了好久的力量,才从胸腔中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滚!你给我滚!”
我的心中瞬间转过了这几年在志化集团总部和泉城分公司遭遇的种种不公际遇,想起自己受尽委屈却又强颜欢笑,在各色人中周旋,如今却一无所得,不仅悲从中来,眼里噙满了委屈的眼泪,大喊道:“滚就滚!”回身拿起衣服,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身后响起母亲无助而充满绝望的呼喊:“沛文,快回来!”
外面灯火阑珊,繁华如初。一对对恋人如胶似漆地在街上喜笑颜开,眉目生情。我踩着曾经和淼淼一起走过的、不能再熟悉的街巷,像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形单影只,落寞凄凉。
我看到了一只流浪狗,毛色杂乱,周身泥土,表情谦卑,低眉顺眼,满眼的哀怜与乞求。我驻足观望,它便满怀希望地凑过来,却又不敢凑得太近,只在离我不远处小心翼翼地卧在地上,眼神充满希翼地凝望着我。我起身离去,它便又远远地跟着。良久,它见我终究不再停留,便定定地驻足原地,却又仍不死心地呆呆望着我,眼神失落而散乱。
我知道我和它一样,也在等待一个人的救赎。尽管明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与父亲愤怒地争吵过后,我很快就开始后悔:父亲又有什么错?他只是太过普通了一些而已。和中国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大多数老百姓一样,他规规矩矩地生活,老老实实地工作,省吃俭用,节衣缩食,辛辛苦苦地供儿子念书成才。如果他有错,也只是因为他太老实,太不会投机取巧,不会趋炎附势,只是一味地孤芳自赏,一味地自我逃避。
我又想起了淼淼。她已经说过并不需要太好的物质条件,只希望我能够长伴身旁。在今天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里,她已经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女孩了。可我却无法给她稳定、安逸的生活。她也同样面临着工作的压力,现实的压力。我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还连累她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有错吗?没有,她只是太爱空姐这个职业罢了。追她的机长有错吗?没有,换作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毕竟,好姑娘错过了就追悔莫及。
转了一大圈,似乎错都在我。可扪心自问,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我认真学习,努力工作,就因为没有一个背景雄厚的老爸,就要承受这种事业和生活带来的双重窘迫?难道只因为我不懂得投机取巧、不懂得攀权附贵,在这个国有企业甚至这个广大的社会里就没有我生存的空间?
如果上天赐予我背景和权力,我会加倍珍惜地使用它,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可惜,上天并没有这么做,这也就注定了我和那些官二代、富二代的灵魂是不平等的。
现实恰恰就是如此地苍白、残酷和无奈。
午夜十二点半,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游荡。母亲打来电话,心急如焚地让我回家。我委实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便乖乖地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拾行李准备返回泉城。见到父亲,我的自尊心迫使我本能地逃避,没和他有任何的交流。在回去的火车上,母亲打来电话,语重心长地说:“沛文,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有多伤你爸爸的心?今天早上,你爸爸在你走后不久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前阵子看新闻,有个父亲由于受了儿子的辱骂后心里想不开,跳河自尽了。你说你爸爸万一也这样,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吗?”
我心烦意乱地说:“妈,我这心里乱着呢,你就别给我再添乱了。你赶紧出去找找我爸吧!”
母亲叹气道:“你也别老是胡思乱想了。回去以后先稳住神,看看情势再说!”
我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离职,怕她担心,敷衍地说道:“知道了。”
到了泉城,我的情绪稍稍冷静了一点。我想无论如何,还是先去胡总那里看看,再和他沟通下还有没有回去的可能。到了胡总的办公室,那个值班秘书告诉我胡总出差了,要明天才能回来。我心说,既然要辞职,也不在乎多等这一天,便径直回了宿舍。
一回到宿舍,我立马觉得空空荡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晚淼淼的分手信,想起了她朋友冷冰冰的话语。伤心涌上心头,却又无人可以倾诉。我出去买了瓶白酒,一个人在屋子里借酒浇愁。
渐渐地,酒意麻木了我的痛苦,却让我的意识更加清醒——我今天会有这样的境遇,其实都怪我自己,没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不能给恋人一个优越的物质环境,不能给家人一个稳定的工作保证。我居然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力出众,如今看来不过是废柴一堆。
在无限的绝望和自责中,我嘴里喃喃自语地轻声呼喊着淼淼的名字,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