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有一个英雄梦,梦想着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以通过我多年的积累达到巅峰,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情,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纵横驰骋,挥斥方遒。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即将成为英雄,但其实我仍然不过是一个能力与资质皆一般的凡人。
很多时候,在成为英雄之前,大多数人已经死在了半路上。有时候是身死,有时候是心死,有时候是身心皆死。
绿茵场上充斥着英雄。尤其是攻城拔寨的前锋,每每挽狂澜于一身,救母队脱离困境。他们大多才华横溢,类型特点却又各有不同:劳尔勤勉,因扎吉灵性……在一个完全开放的环境里,他们通过将自身的特点发挥到极致而殊途同归地获得了成功。
但国企对人才需求的特征则与绿茵场迥异。
国企不讲究积累和努力。在国企里,发达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绝对的天才,一种是关系背景雄厚的人物。前者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够抓住机会,一击即中。但这种机会也只有一次,稍纵即逝,浪费了便再无建功立业、重新开始的机会;后者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可以肆意地挥霍机会,在一次次的失败中积累经验。所以,要想在国企攻城拔寨,没有背景的人只能选择做机会主义的英扎吉,像劳尔式的不断创造机会、浪费机会的老黄牛是站不住脚的。
有人说,进入国企相当于捧起了铁饭碗。可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明白,这捧饭碗的姿势各有千秋——有人无所事事地躺着,有人舒舒服服地坐着,有人战战兢兢地站着,还有人服服贴贴地跪着!
姿势不同,境遇就不同,对应的待遇自然也不同。
耍脾气,闹情绪,那是有关系背景人士的特权,对于我这种完全靠自己能力混饭的人,唯有乖乖地夹起尾巴做人。
我叫李沛文,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后,到一家国有企业上班。在经过隐忍蛰伏和厚积薄发后,三十岁那年,我当上了项目经理,独自负责新产品的开发工作。在外部合作原则不明、处处不顺,内部工作职责不清、各方掣肘的情况下,新项目最终面临停滞。
命运再次和我开起了玩笑,他就像个多年的老朋友,销声匿迹多年后忽然现身,悄悄地对我说:“亲爱的,你行的,”却又在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走后,悄悄地抽身离去,踪影皆无。
在凭借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熬到一定的资历后,我自然不甘心因为一点挫折便就从此沉沦。这无关金钱,只涉尊严。我梦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再一次证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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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在项目失败后,我被重新分回了销售部,正式向销售部主管、以前的老领导林栋报道。我请他客观地评价一下我在这个项目上的得失。他像个老大哥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和风细雨地说:“你做得很出色。我知道你有很多的委屈和不甘,不过,很多事情确实是需要经验累积的。我相信,秦总目前将你暂时地撤出这个项目是为了保护你,等过了这段是非期,你一定还有机会。”
我平静地说:“其实我并不怕承担责任。可是,我最忍受不了的是,以燕老大为首的公司内部人员在这个项目的运行期间袖手旁观,不管不顾,甚至为了自己的个人恩怨和一己私利而做出损害公司的事情。现在项目出了问题,他们却又将屎盆子全部都扣到我的头上。这是公司的项目,不是我个人的项目,他们怎么就不想着公司的整体利益呢?”
林栋笑着说:“公司经过两年多的发展,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多你一个项目,公司的利润短期内不会增长太多,少了你的项目,公司更不会因此而垮掉。你的项目好坏和他们的个人待遇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会搭理你?这是顶层机制设计的问题,也是人性的本来面目,你大可不必太过在意。经历了这些事情后,让你暂时休息一下也是好事。毕竟,你远离公司的中枢时间也不短了,很多事情你需要重新仔细地观察,尤其是站在一个中层领导的角度上考虑,对你以后没有坏处的。”
我深知伟人多是历经磨难后才会成就大业的。所以,尽管内心不可能做到完全地平静,但我还是兢兢业业地开始了新的工作——起码要让别人,尤其是秦总看到我李沛文能上能下的决心和品质。
这期间有件事情不得不提。我昔日在总部的同事、曾经一起被花总下放到泉城的王正结婚了。新娘子是同在我们公司工作的同事。两个人因工作结缘,朝夕相处下最终修成正果,也算是成就了一段佳话。
王正妻子娘家的背景深厚,其父乃是某铁路局的前任局长,权倾一时,很多老部下如今也都是各个车站的实力派人物。在如此背景下,王正夫凭妻贵,不久就被提拔为公司的中层,职位竟然就是我之前负责的项目的新任负责人。
对此,我并没有任何的羡慕和怨言。人的个性不同,选择就不同,际遇自然也不同。际遇不能复制,不可捉摸,来无影去无踪,在存在着青睐勤奋努力之人的必然性的同时,又充满了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
我平静地和王正完成了工作上的交接。
王正新官上任三把火,很快就由其岳父介绍了一个大项目:海南省农业厅每年从海南进口的水果和自产的蔬菜由于交通不畅而长期滞压在省内。在王正岳父的牵线搭桥下,很快地,我们公司就与海南省政府介绍的企业签署了运输委托合同。
对王正第一次组织项目运作,秦总还是有些不放心,将我找去询问操作的细节。我说新产品在前期出现过好几次技术性故障,这次必须由技术部全程跟踪,确保产品的技术状态稳定,保障货物的安全。秦总同意了,让我通知燕老大和技术部吴凯全程监控货物的温度状态,并一同前往卸货点现场检查新产品的内部运行状态。
由于前期对现场的情况比较熟悉,裴福来被秦总安排负责此次全程的运输组织工作,并和我一同前往海南的装货端监督现场操作。
燕老大在得到了我的通知后,甩给我一张臭脸,说:“我前期一直没有参与你们项目组的事情。这次去现场检查,你们爱找谁找谁,我肯定不去。”
我早就习惯了他这种嚣张跋扈的骄奢个性和蛮狠无理的无赖行径。但此时,我已经不再是项目组的负责人,犯不着和他产生直接的冲突,只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随后,我起草了一份关于这次项目试运行的分工安排,明确将设备检查和监控的工作事项写入了燕老大的工作职责范围中,随后拿去找秦总签字下发。这就算是形成了正式的书面通知,他燕老大想不去都不行了。
这样按照计划,我和裴福来去海口的装货点,王正和燕老大以及吴凯前往内陆的卸货地点。
在前往海口的火车上,裴福来问我:“这次,秦总把你拿了下来,把王正扶上去,你心里挺不乐意的吧?”
我淡淡一笑,说:“领导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呗。王正上位我一点也不嫉妒,风水轮流转,我凭什么要求好运一直要围在我的身边转呢?我不走运,难道就非得要求别人都不走运吗?”
裴福来不甘心地说:“可我总觉着你输得有点冤。自打我徒弟小李折了以后,就剩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能放出多大的屁来啊?”
我放肆地笑着,说:“爹啊,您儿子就算是放出了天大的屁,最后也不过是崩到了自己,您就别替我~操心了,还是顾着您自己吧!”
裴福来照着我的头就来了一巴掌,骂骂咧咧地说:“兔崽子,你都不干了,还想着把我往火坑里推。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儿子都坑爹呢!”
从北京到海南漫漫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与裴福来在一起的旅途却是轻松自在。只有一点令我受不了——他是个大烟枪,火车上规定包厢里不让抽烟,他就把门关严了狠吸。如此一来,包厢里门窗关闭,空气不流通,瞬间就变得乌烟瘴气。
老头儿虽然油嘴滑舌,精明世故,但却保持着老一代的优良传统,勤俭节约地甚至有些抠门。我逗他说好歹也是有养狗场的人,怎么这么节省。
他笑道:“咱们公司现在有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像商务部的部长王岳,都做什么贡献了啊,天天坐飞机全国飞。我一般都比较自觉,知道自己没给公司做出太大的贡献。因此,出差从来不坐飞机。我觉得坐火车挺好,安全又稳当。咱们公司就这副德行,稍微挂点关系的人过来了,甭管什么能力,就非要先整个一官半职挂着才行。”
我释然道:“您这老同志,怎么这么多的牢骚啊?人家王岳的能力挺强的啊。”
他啐道:“强个屁!她除了会窝里横以外,有个屁能力?要不是自己的家里有人,她能年纪轻轻的、屁大点贡献都没有,来了就当上公司商务部的部长?倒是你这样踏踏实实干活的小伙子,混的反倒不如她了。”
我心知裴福来是个老滑头,专爱当面说别人好话,陪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样,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正说着,中途站上来个老头儿,坐在我们对面的铺位,气派非凡,仪表不俗。几句聊下来,他竟来自我的老家咸城,是个退役的军人,退役前官至大校,这次去海南的三亚度假。
说起近期海南疯长的房价,大校不无遗憾地说:“2009年的时候,我就和女儿去过三亚,当时看好了一套总价值五百万元的房子。结果一犹豫,没有买下,现在那房子已经值一千万了,整整翻了一倍啊。”
我笑着说:“我有个朋友在2009年去三亚游玩,刚订了一套房子,交了首付,从售楼处返回的出租车上就接到了新买家的电话,对方开口就加价一倍。据说,当时很多人得到了内部消息,说三亚将获得国家认可的旅游岛资质。在这个利好消息的刺激下,投机人群买房就和去菜市场买菜一样地疯狂和随意。”
谈起各自的工作,大校不无感慨地说:“现在,部队的待遇要好多了。我是2001年退役的,现在的退休金还可以达到一万多元。在此之后的这十年间,军人的待遇还在提升,国家很重视部队人员的生活条件改善啊。”
裴福来递了支烟给大校,两个人躲在密闭的车厢里吞云吐雾,狭小的空间顿时又烟雾重重。
裴福来说:“要说十五、六年以前,很多女孩子找对象都不乐意找军人,因为军人的待遇不行。现在反过来了,女孩子挤破了头想找个军官丈夫。”
大校无奈地笑着说:“一旦打起仗来,军人那是要用生命来捍卫国家安全和荣誉的。即使是在和平时期,军人基本上也是无暇分身照顾家庭的。拿我来说吧,常年在外地,几个孩子都是老婆一手带大的。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可能几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根本就顾不上家庭。这些普通百姓的天伦之乐,对我们而言都是奢侈品。”
裴福来拍着我的肩膀,幸灾乐祸地说:“我们这位小伙子,常年在北京工作,一样的有家回不去,别说照顾媳妇,到现在连媳妇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呢。”
大校问了我们的收入情况,摇头道:“你们的工资确实不高。不过,现在部队的竞争也很激烈。如果在某个年龄停止了晋升,那么,就很有可能面临着转业的选择。到了地方,可就不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单位了。我退役前,有专车和司机,每天来找我的人络绎不绝。退役后就清净了,连车和司机都马上消失了。人啊,永远都是这么事故,”话锋一转道:“相见就是缘分。晚上,我请小老乡你们去餐车吃饭。”
裴福来乐颠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一脸占便宜的得意笑容。
我们介绍了此次去海口的行程,上校连连说:“海口的火车站我熟啊,当年,我们军事物资的运输就在海口。我介绍个战友给你们,你们去找他。”
裴福来“嘿嘿”地笑着,连说感谢。
饭前,上校拿出了胰岛素注射器,朝着肚子扎了进去。见我好奇地望着,他笑着解释道:“这两年岁数大了,一身的富贵病,没办法。”
晚上吃完饭,大校接着和裴福来谈天说地,直至深夜。大多数时候是大校给我们讲其当年在部队英姿飒爽的旧事。
他和千千万万退休的领导干部一样,在告别了前呼后拥的领导岗位后,还没有完全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所以,一逮着机会,就要和人说说自己当年的光辉事迹。
不过英雄迟暮,好汉也只能讲讲当年的英勇聊以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