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萨特众多的情人中,波伏瓦可以说是唯一的,她是萨特真正的恋人,是他的灵魂,他的意识的源泉。他的爱情协议、偶然爱情是只对她一个人的。即便如此,他依然伤害了波伏瓦,就像他常常出乎意料地伤害其他女人一样,即使是如他所说,并非本意。
他们的爱情协议实行几年后,两人各自经历了自己的偶然爱情,波伏瓦还把兴趣转移到了同性身上。只是,波伏瓦没想到的是,当跟萨特分享同一个恋人时,会是如此痛苦。
此时,30岁的萨特处于严重的精神危机之中,他不想做一个成年男子,而现实的一切正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让他无处躲藏。这正是他写作《恶心》之前的焦虑期。
这时,萨特遇到了波伏瓦的学生兼恋人奥尔加。萨特并不介意波伏瓦搞同性恋,他尊重她的每一个偶然爱情。但他见到奥尔加后,就不假思索地加入到与波伏瓦竞争的行列。对他来说,奥尔加不仅是一个具体的女性,而且是青春、年轻、奇遇的象征,同她在一起,他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又恢复了冒险追逐的心态,“对奥尔加的感情就像一盏煤气灯的火光,把我日常生活的浑浑噩噩一扫而光,我异常消瘦,但激情万分,不再寻求任何安慰”。
波伏瓦痛苦地承受这一切,但给予了萨特充分的理解和肯定。或许正是这一点,波伏瓦赢得了萨特一生的爱情。
萨特自己分析说:那时我们——海狸和我——陶醉于这种直接裸露的意识之中,感受到的仅仅是强烈和纯粹,我把海狸放在那样高的位置,在我的一生中,我第一次在她人面前感到谦卑,感到被解除了武装,感到需要学习。
萨特的这番感激和敬意是献给波伏瓦的,海狸是萨特对波伏瓦的爱称。
事实上,这时波伏瓦与萨特之间的爱情已经消除了性的因素,他们之间的交往也忽略了性别因素,但他们依然宣称彼此是各自的恋人。如果说,他们把这种关系称为爱情的话,正好说明了性爱在爱情中是不重要的,他们在各自的一生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性爱和各式各样的偶然爱情,但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奇特关系确实超越了性爱,把那些在肉欲中挣扎的世俗爱情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正如萨特的一个情人比安卡在她的书中所说,在她认识波伏瓦的时候,波伏瓦同萨特的性关系几乎已经停止了。波伏瓦曾对美国情人也讲过,1939年她去军营探望萨特时,他们之间进行了最后一次性爱交往,“萨特是和我第一个上床的男人,在此前从没有人吻过我。我们长时间地在一起,但是这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友谊而不是爱。爱情不太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性生活不放在心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是一个热情、活泼的人,唯独在床上不是。”
但不管怎样,萨特与奥尔加的爱情还是伤害了波伏瓦,让她开始怀疑萨特的爱情理论。用萨特的剧作《禁闭》来形容当时他们三人的关系,非常合适。
这个独幕剧的人物和情节大致是:三个人,一男二女,他们死后灵魂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名叫加尔散的男人本来是个逃兵,他想否认这一点,想借别人的首肯来确证自己是个英雄,他只得依靠一个叫埃斯代尔的女人;而埃斯代尔由于自身的情欲,是一个离了男人就没法活的女人,她只得依靠这个加尔散;还有一个女同性恋者伊内丝非得找一个女人为对象不可,她只得找埃斯代尔。他们三人,每一个人都需要其中另一个人,而每一个人又都妨碍另外两个人的彼此依靠,最后终于没有任何一个人达到自己的愿望。所以,加尔散最后感叹地说:我明白了,他人并不是别的什么,他人就是地狱。
这次三角恋爱后,萨特开始写作《恶心》,并于1938年出版。这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日记体小说。小说中的人物罗康丹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正是当时的萨特的哲学观念——存在主义:以“自我”为中心,认为人是存在先于本质的一种生物,人的一切不是预先规范好的,而是在日常行动中才形成的。萨特在小说中呼吁:“行动吧,在行动的过程中就形成了自身,人是自己行动的结果,此外什么都不是。”
根据这段经历,波伏瓦完成了小说《女宾客》,表达的却是这种自由行动给女主人公带来的伤害。
(2)
奥尔加之后,萨特又爱上了奥尔加的妹妹万达。在萨特一生经历的爱情当中,他很少对自己的情人心生嫉妒,唯独这次对于万达的爱例外。
万达比萨特小十几岁,有研究者指出,萨特对于她的爱不仅有男女之爱,还有一种类似对自己孩子的爱。这种爱还有一种独占的性质,是基于要保护对方能够不被别人侵害的关怀。
在巴黎即将沦陷之时,萨特在写给波伏瓦的信中一再特意嘱托她将奥尔加和万达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还说,他最担心的就是这姐妹俩,他还一度打算要同万达结婚,以便更好地照顾和保护她。直到萨特去世,他都供养着万达,但万达在萨特晚年病重时也未曾照料过他。由此可见,像万达这样需要别人照顾而不会照顾别人的女人,也是萨特的一种必不可少的需要,她从另一个方面满足了萨特作为一名男性的需求。
在追逐万达的同时,萨特又见缝插针地和波登·玛丽娅和比安卡谈起了恋爱,但为了万达,他很快地甩了这两个女人。
最终,万达还是知道了萨特与波登之间的事情,这让她大为光火。为了与万达维持关系,他马上声明,他同波登的肉体关系没有任何感情因素,还说自己是色情狂,那些写给波登的信件并不是心里话,而是对激情文学的练习,是为了给他和海狸制造些取乐的机会。虽然这些话是说给万达的,但却严重地侮辱了波登,深深地伤害了波登的心。同时,也伤害了另一个姑娘比安卡。
比安卡最初也是波伏瓦的恋人,但见到萨特后,很快被他的甜言蜜语俘虏了,对比,波伏瓦再次表现出理解和宽容。后来比安卡在《被勾引的姑娘》一书中,控诉了萨特的丑恶行径,记载了萨特对其肉体的伤害:
到了他的房间里,他几乎脱光了衣服,在洗浴室里把两条腿轮流抬起来洗脚。我忐忑不安,请他把窗帘拉上一点,以便使光线减弱。他冷冷地拒绝了,说我能够适应,他要做的事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做的。
我躲到壁橱的帘子后面脱衣服: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赤身裸体,使我既激动又害怕。我只在脖子上围着一根珍珠项链,不幸的是它使我的对手感到讨厌。他嘲笑我,因为这件最后的首饰在他看来幼稚得可笑,或者也许是珍珠项链使他恼火,我不知道他是否蔑视我父亲所做的生意。我局促不安,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改平时的亲切,似乎被一种破坏性的冲动所驱使,要在我的身上(而且也在他自己身上)进行某种虐待。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没有能力放纵自己的肉体沉湎于肉欲的激情之中。他始终警觉的智慧粉碎了他的精神与肉体之间的一切联系,闲谈与肉体有关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都很陌生。
不用说,我是厌烦之极。没有任何爱的热情来缓和当时的气氛,没有任何真正自发的动作。我觉得这个人是在遵循一种既定的、已经学过的程序,可以说是在进行外科手术,我只要听之任之就行了。
波伏瓦与比安卡(左)再后来的日子里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但是对我来说,性冷淡已经或多或少地形成,并且始终存在于我们的关系之中。
(3)
萨特对于情欲的见解堪称奇特。他强调爱抚的作用,他说:
我裸露着,同一个裸体女人一起在床上,抚摸她和亲吻她,这已给了我充分的愉快,这就够了,我本不需要性交活动。到了一定的时刻同女人的性关系就发生了,因为那时这种接受和配合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不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严格说来,这不像爱抚那样使我感兴趣。换句话说,我更多的是一个对女人的手淫者而不是性交者。这是我对待女人的方式。
经过波登,萨特对于自己同异性的关系,包括自己的性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他承认,他同波登的性关系是不光彩的、可耻的。同波登在一起时,他的性品格要比通常情况低下很多,虽然这时他并非真的像信中所说的是一个色情狂,但至少也有较多的猥亵成分,而这种猥亵是他平素十分厌恶的,就好像在自己体内发现肮脏的东西那样。他自我批评说,他的行为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这整个事件是污秽的。
实际上,对待波登的态度,是他以前同下层女孩子打交道的那种态度的重演,基调是对女性缺乏基本的尊重。萨特对此立下誓言:今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粗鲁放荡的事情发生。
而且,萨特觉得自己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也必须有一个根本的改变。他说,战后,以前那种在女性身上慷慨地下工夫施小计的做法不应再存在。以前他这样做的理由是:如果我不搭理她们,就会伤害她们。但这不过是想跟他们多厮混的借口。后来,萨特对女性的态度确实有所好转,而决心弃绝所有对女性的诱惑行为。但实际上,这是萨特不可能做到的,如果那样,萨特就不是萨特了。
萨特所设计的偶然爱情,在理论上恋爱的双方或者三方都不会受到伤害,但实际上,萨特在与奥尔加、万达、波登和比安卡的恋爱中,都给第三方造成了伤害。
(4)
1945年,萨特作为法国记者团的成员来到美国。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身材娇小的法国女士多洛丽斯,萨特对她一见钟情。萨特在美国呆了四个月,大大超过了他预定的时间,主要原因就是与多洛丽斯的恋爱。回到法国后,他像以前一样把这一情况如实告诉了波伏瓦,波伏瓦也把她当做以前的“月亮女人”一样,并不放在心上。
但事情并未结束。回到巴黎后,萨特继续同多洛丽斯保持联系,到了这年年底,萨特又千方百计地让美国的大学邀请他去演讲,实际上是专程去看望多洛丽斯。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萨特都将自己与异性的生活界定为:波伏瓦是首位的,这是永恒爱情;万达是第二位,这是偶然爱情的极品。而现在又出现了多洛丽斯,看起来她对萨特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万达。
这让波伏瓦甚为苦恼,她又对萨特所承诺的永恒爱情和偶然爱情产生了怀疑。为了刨根究底,波伏瓦还专门去了美国与多洛丽斯见面,回来后在萨特面前也对她赞不绝口。同时,波伏瓦的美国之行也发展了自己的偶然爱情。显然,波伏瓦是出于对萨特的报复和自己的委屈才结交新情人的。波伏瓦在感到自己在萨特心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时,为排解心中的幽怨而结交新情人是自然而然的,而且,从他们二人的爱情经历来看,波伏瓦每次结交情人,不管是同性的,还是异性的,都发生在萨特结识新的女性之时,这不可能都是巧合。虽然波伏瓦每次有了新情人并没有引起萨特的嫉妒,但起码平息了波伏瓦心中的怨气,与萨特打个平手后才可能友好地重新开始。
表面看来,波伏瓦这次的偶然爱情没有引起萨特的醋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波伏瓦的这种举动没有给萨特与多洛丽斯的爱情火上浇油。多洛丽斯一再要求永久定居巴黎,置萨特与波伏瓦的关系于不顾,这无疑惹恼了萨特,或者萨特在与她建立恋爱关系之初就没打算跟她永久不分离。多洛丽斯求之愈切,萨特怒之愈烈,也更让他感觉到波伏瓦的伟大,这样,波伏瓦又一次征服了萨特。至于那个美国情人,波伏瓦非常清醒地把他定位于偶然的性伴侣,也就很容易离他而去了。经历了这次同时的偶然爱情,萨特和波伏瓦又回到了一起,就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给这个自由世界带来的是另外两个人的无限惆怅,这种情形正像比安卡所描绘的那样: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萨特和波伏瓦在合伙嘲弄、愚弄、玩弄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