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波伏瓦的双性恋气质不同,萨特从来只对一种性别感兴趣,那就是女性。他向来喜欢有女人陪着。他说,和男人在一起时,他“烦透了”。
在他心目中,人类的这一半几乎是不存在的。他宁愿与女人“谈论琐碎的小事,也不愿意与阿隆谈哲学”。阿隆也是位哲学家,萨特的一个朋友。即使迫不得已和男人们相处,萨特也不喜欢过于亲近,尤其是在肉体上。如果一个男子当着他的面脱光了衣服,萨特总是感到窘迫不已,就好像对方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向自己提出猥亵的要求一样。
许多年后,萨特在日记里分析自己的感受:“一个男人的身体总是让我感到震撼,它给我太过分、太强烈的感受,使我感到自己可能突然产生欲望,我不喜欢男人,我的意思是指那个人种意义上的男人。”
不仅是在肉体上,男性在精神和情感上的裸露也让他难以承受。一旦同某个男子的关系由肤浅的友好转变为深层的亲密,他总是感到焦虑不已。
萨特对男性的敌视心理,除了跟母亲改嫁关系密切,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自卑感。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常常被那些漂亮的女人们忽略,在深深自卑的同时,也激起他用言语和思想征服女人的冲动。在回忆录中,萨特说,因为自己长得丑,如果女伴也跟自己一样,那就成了太引人注目和受嘲弄的一对,而对方的美正好可以弥补自己的丑陋。
一个饶有趣味的事件是,大学时代的萨特跟尼赞、马厄组成了“哲学三人帮”,他尤其跟尼赞关系密切,因为他是左眼斜视,而尼赞是右眼斜视。在这个三人帮里,萨特是四方面的领袖:思想上,他是灵魂人物;勾引女孩子,萨特最出类拔萃;同时他是一个酒鬼;跟人打架时,冲在最前面的,也一定是他。
(2)
如果说,萨特一生中没动过结婚的念头,那也是不符合实际的。萨特决定同女人结婚,一生中只有两次,其中一次就是同波伏瓦。
在准备哲学教师会考期间,萨特经由朋友马厄介绍,认识了波伏瓦。在日渐稠密的接触中,萨特发现他们彼此正是自己的另一半。对萨特来说,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性,一个在很大程度上跟他一样的人。波伏瓦跟他一样,视写作如生命,十分勤奋刻苦,甚至有一种拼命的精神。波伏瓦既年轻又漂亮,这也是吸引萨特的原因。
1965年,在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萨特还深情地说:
我认为她很漂亮,我一直认为她很漂亮,即使在我初认识她时,她头上戴着一个十分难看的小帽子。当时是我主动想认识她,仅仅因为她漂亮,因为她聪慧,她总是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我比较欣赏她这个人。
但更主要的,不仅是波伏瓦的外貌。漂亮姑娘他见得多了,大都虚有其表,有的显得愚不可及,而像波伏瓦这样秀外慧中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波伏瓦身上发现一种跟他对等的智力水平,他们的谈话毫无困难。同卡米耶相比,波伏瓦显得深刻多了。
70岁时,萨特回忆并总结说,他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个可以在与之交谈中发现和形成自己的思想的人,这个人就是波伏瓦。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哲学知识达到与他同样的水平,还因为唯有她对他本人和他想做的事情达到与他同样的认识水平。因此,她是他最理想的对话者。他能够向她谈论和诉说一切,而她什么都能理解。萨特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恩赐。
萨特在波伏瓦身上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深刻,她还让他有一种充分的信任感和可依赖感。这种感受此前只有母亲能够给他。母亲再婚后他失去了这种感觉,现在波伏瓦让他重新获得了久久寻觅而不得的信赖感。
即使是碰到了波伏瓦这样的女人,萨特也一样在与她结识不久,就直言不讳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真正的爱,但这不妨碍我们有时体验一下其他的偶然爱情。”不久,他们订立“爱情协议”之后又达成另一个协议:他们之间不仅不应该相互欺骗,而且不应该相互隐瞒;彼此的偶然爱情都应该让对方知道,应该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
如果说波伏瓦接受爱情协议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但她理解萨特关于自由的学说和践行。
萨特说,人可以自由地介入,但只有人为了自由而介入时,他才是自由的。如果过于强调他人,限制和否定自身自由的一面,从而避免同他人打交道,那么一个人的自由只是假象的虚幻的自由,是永远得不到实现的自由,他也就没有真正的自由。如果过于强调他人决定和肯定自身自由的一面,从而过分依赖他人,那么一个人就会由自为的存在变为完全是自在的存在。
如果结婚生子,自由就化为一个泡影,因为萨特认为:
在餐馆与咖啡屋,那些陌生的客人在我旁边的桌子不停地争吵,但他们的吵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相反,在家里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即使为了不影响我而悄悄走过,却更会打扰我。我不能承受一个家的负担。在咖啡馆,他人仅仅是在那里而已。门打开了,走进一位漂亮女人,坐了下来。我看着她,马上就能将注意力转回我的空白稿纸之上,她不过像我意识中的一阵冲动,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或许只有一种情况才会让他们考虑结婚的事:想要孩子。而萨特和波伏瓦都没有这一愿望,他们都没有深厚的家庭观念。萨特从小就没有父亲,他自己也不想当父亲;而波伏瓦同父母的关系也一直都是很淡漠的。波伏瓦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为了不当家庭妇女,为了自食其力,为了在文学事业上奋斗有成,她更不能要孩子。
(3)
爱情协议之后,萨特果然身体力行,有了第一次“偶然爱情”。
那是他在柏林进修期间,碰到了巴黎高师的同学安德烈·吉拉尔。刚开始时,萨特同安德烈有较多的交往,到后来,他的兴趣逐渐从安德烈这里转移到安德烈的妻子玛丽娅身上。萨特发现玛丽娅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是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那种。玛丽娅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也不聪明,谈话的方式奇特而粗俗,她住的旅馆脏乱不堪,甚至可以一连几个星期不出门,脸上总带着温和的微笑,神情恍恍惚惚的,似处于白日梦状态。她不相信人生会有幸福,日复一日地沉溺于自我。玛丽娅的这种状态引起了萨特的同情,最后变成他眼中的一种深深的魅力,很可能是玛丽娅那种忧郁的如幻似梦的气质打动了他,他称她为“月亮女人”。他跟月亮女人两情相悦,并不求什么结果。
正像他和波伏瓦约定的那样,他把自己的这次经历如实告诉了波伏瓦。
这件事毕竟还是对“深明大义”的波伏瓦产生了影响。她请了半个月的病假来到柏林,同萨特的“月亮女人”见了面,发现自己跟她相处得很好。波伏瓦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觉得对“月亮女人”并不嫉妒,相反,她甚至还有点喜欢这个气质跟自己迥然不同的女人。经过接触,她发现“月亮女人”根本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这种爱情只是偶然的,不会取代她和萨特之间的永恒爱情。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萨特和“月亮女人”之间的爱情关系大约持续了一年,等到萨特从柏林回到勒阿弗尔,他们的罗曼史就结束了,以后来往也很少。相反,在萨特同玛丽娅断绝关系后的许多年,波伏瓦还同玛丽娅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