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萨特和保尔·尼赞、勒内·马厄是臭名昭著的“三人小组”,波伏瓦最初对萨特十分反感。经马厄介绍,波伏瓦正式认识了萨特,同他在一起,波伏瓦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在智慧上低人一等。
有一次波伏瓦和萨特舌战了三个小时,最后波伏瓦以认输告终——“我每天都在和萨特较量,我在讨论中够不上他那个层次。”此时的波伏瓦感到的是何等的欣慰,她少女时代就期待的那个比她强的男人出现了:比她强但又不是强很多,而且他们之间能够交流。
此外,波伏瓦发现萨特在各个方面都与自己十分相似,经过了许多年的高傲孤独后,波伏瓦终于发现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和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人,现在萨特出现了,“我不必独自一个人面对了”。有了波伏瓦的加入,“三人组”变成了“四人帮”。波伏瓦不再对萨特抱有成见,萨特完全符合她15岁时梦中情人的形象,在接下来的哲学教师资格考试中,萨特考了个第一,波伏瓦考了个第二,这个结果太让她满意了。
但他们两人在爱情婚姻观念上并不一致。在萨特看来,作家都应该是花花公子,这样才能有创作的激情。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只限于爱一个女人是很遗憾的,他不愿意结婚,甚至憎恨已婚男子,更不甘心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也不赞成一夫一妻,更不愿意和某一个人终生厮守。
一天下午,两人看完电影又去散步时,萨特突发奇想说:我们签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在这两年中,我可以安排在巴黎生活,用我们都愿意的最亲密的方式一同消磨这几年。然后我们可以两地分居几年,然后在其他地方,国外,可能的地方,或多或少,或长或短地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这可以让我们彼此永不陌生,谁也不要徒劳地企求对方帮助,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割断这条连接我们俩的纽带。而且,我们绝不能将这断断续续的同居生活庸俗地视为一种义务或者习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它向这方面堕落。
虽然对于萨特的设想有点疑虑,但波伏瓦不习惯过早地担心某事,至少她对他的意见相当欣赏,她充分信任萨特。随后,他们还互相约定:双方之间既不互相欺骗,也不互相隐瞒,双方所遭遇的其他“偶然爱情”也一定要向对方如实汇报。
波伏瓦与萨特,他们终生都在倾听彼此萨特说到做到,果真把自己遇到的每一次“偶然爱情”都如实告诉波伏瓦,起初波伏瓦感到异常难堪,但渐渐地,波伏瓦与萨特的这些女情人们相处得都很融洽,成了很好的朋友。
(2)
一些研究者认为波伏瓦是迫不得已才接受这个协议的。在《第二性》中,波伏瓦曾深刻地指出,所谓“偶然爱情”只不过是男人们把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合法化”的一个借口,给他们不断更新的欲望找到的一个美丽的名称。虽然在协议中她自己也获得了同样的“偶然爱情”的权利,然而许多事实表明,社会能容忍男性的性开放,却很难接受女性的性开放,她作为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女性,不可能像萨特那样把这个协议发挥到彻底。
正因为是被迫接受的,当萨特绘声绘色地向她描绘那些“偶然爱情”时,波伏瓦的嫉妒和不平衡心理不能不油然而生。同时,萨特唤起了波伏瓦性的觉醒,在萨特去服兵役时,她经历了自己的第一个“偶然”。
兵役结束后,萨特被安排到勒阿弗尔教授哲学,波伏瓦却被分到马赛教书。萨特不忍心看到波伏瓦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难过,他向波伏瓦提出求婚——他们若成了夫妻,就可以分配在同一个城市。对于萨特来说,提出求婚是十分不易的,因为他最讨厌的就是成为一个已婚男子。
波伏瓦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萨特不断地劝说,你不要犹豫了,结婚不会影响我们各自的生活,我们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为了一个原则而折磨自己是愚蠢的。但波伏瓦认为,他们之所以讨厌结婚是因为蔑视资产阶级那一套社会制度和习俗,反对社会对私生活的任何干涉,而如今他们却因为不能忍受两地相思之苦而实行“假结婚”,难道自己只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轻易放弃了对独立的追求?同时,波伏瓦清醒地认识到,结婚后,萨特仍会继续偶然爱情,而她出于报复或肉体需要也会有偶然爱情,这样,婚姻也会失去它的本来意义。最终,波伏瓦选择了去马赛。
(3)
在马赛时,波伏瓦曾经遭遇了第一个女同性恋者的倾情表白。她同样把这看做是她的一次偶然爱情。
不久,波伏瓦调往里昂教书,萨特还是定期来看她。
波伏瓦对班上的一个名叫奥尔加的法俄混血姑娘发生了兴趣。奥尔加性格古怪,神情傲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有许多奇谈怪论,比如她鄙视劳动,主张人应该懒惰等。波伏瓦对奥尔加着了迷,她在奥尔加身上找到一种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曾经和扎扎在一起时才有过。
她们很快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而且波伏瓦赢得了奥尔加父母的信任,他们爽快地把女儿交给她监护。但她们之间超越了师生关系,也超越了友情,是那种若有若无的同性恋关系。
接下来的事情,就朝着令波伏瓦痛苦不堪的方向发展了。这个时期,萨特经常带着他的学生博斯特来里昂看望波伏瓦。起初,萨特和奥尔加只是普通朋友,后来,萨特渐渐爱上了奥尔加。当波伏瓦发现奥尔加与萨特相爱的时候她感到异常痛苦,但她不清楚自己是因为萨特爱奥尔加而难过,还是因为奥尔加爱上萨特而难过。因为她既爱萨特,也爱奥尔加。她们之间确实有超出友谊的暧昧关系。
波伏瓦的双性恋特征在此时暴露无遗。在小说《女宾客》中,她曾这样写道:“只有一个生命,在正中间,只有一个人,既不能说是他,也不能说是我,只能说是我们。”在这段含糊的话中,实际上表达了波伏瓦的迷茫,有一个生命不知道到底该属于哪一方,或者说在追问自己到底是属于萨特的,还是属于奥尔加的。波伏瓦说:我并不嫉妒,同他在幻想症中慢慢垮下去相比,我更喜欢他去角逐,去争取奥尔加的青睐。
在回忆录中,波伏瓦描绘了三个人在一起时的状态:
当我们三人一起出门时,过去的奥尔加烟消云散了,因为,萨特期望的是她的另一个侧面,有时,她能不负他的希望,比与我相处时表现得更为女性化,更为风姿绰约,更搔首弄姿。有时,她感到他的期望令人生厌,就会愁眉苦脸,甚至大发雷霆。但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比较注意场合。萨特呢?想着奥尔加时的他与和我相处时的他判若两人。——如此一来,我们三人在一块时,我会感到双重的失意。他们常制造一种动人的气氛。对此,我尽力有所贡献,但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想到这“三重奏”要长期延续下去,我就被吓坏了。当萨特和我按照计划去游览时,我根本不希望奥尔加同行。另一方面,明年,我将去巴黎执教,希望能带上奥尔加。但如果我承认,她的愉快虽然依赖于我,但同样更多地依赖萨特,那么,我带她去也会使我扫兴。我并不怀疑,他会在奥尔加的生活中取代我的位置,而我又不能忍受与他有什么不和,所以,和他争夺奥尔加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仅仅从他追求的那股固执劲中,他已得到如此大的乐趣,而我本人却没有这种冲动。既然他能比我为奥尔加贡献更多时间,更殷勤周到,我没有理由抱怨。但是,这种理性的思考没能减少我的不快。由于没有把感情纳入意识的框架中,我既为萨特制造了这么个处境而生气,也为奥尔加利用了这个处境而气恼。对这种隐晦的怨恨,我有天生的羞辱,而且我发现了比我所能承认的更难以忍受的一种羞辱。言行之间,我都热心地促进“三重奏”的健康发展,但对己,对他们,我丝毫不感到满意,于是,我害怕地期待着未来。
这时的萨特处处维护奥尔加,疯狂地追求奥尔加,波伏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两个人在眼皮底下卿卿我我却无可奈何。
《女宾客》中弗朗索瓦兹的心情,可以说代表了当时波伏瓦的心理:当不幸处于顶点时,忽然不再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了。因为格扎维埃尔,弗朗索瓦兹几乎失去皮埃尔,作为报答,格扎维埃尔给她的仅仅是蔑视和嫉恨。一旦同皮埃尔重修旧好,格扎维埃尔就试图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阴险的同谋关系,而他对此半推半就。两个人都遗弃了弗朗索瓦兹,她心中填满忧伤,甚至都没有了愤怒和眼泪的地盘。弗朗索瓦兹对皮埃尔不再存有希望,他的冷淡不再触动她。面对格扎维埃尔,她怀着某种喜悦地感到,胸中升起她尚未经历过的疑难而苦涩的东西,这东西几乎是一种解脱:它强大而自由,终于不受拘束地充分发展,这就是仇恨。
这种仇恨的威力是巨大的,波伏瓦在小说的结尾处让这个仇恨像原子弹一样地爆炸了:当格扎维埃尔睡觉时,弗朗索瓦兹扳下了煤气开关的手柄,“明天早上,她将死去”。
在书房写作的波伏瓦
这时的波伏瓦开始怀疑她与萨特共同遵守的多性伴侣的正确性。在小说《女宾客》的结尾,她写道:所有诸如反复无常、毫不让步、极端自私这些虚假的价值观念逐渐暴露了它们的弱点,被蔑视的旧道德观念获得了胜利。这句话体现了波伏瓦对他们这种关系的焦虑:也许一夫一妻制并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陈旧生活方式,能否说它是顺应人性的、是道德的?萨特的多性伴侣主张也未必是真正符合人性的。
(4)
伤透了心的波伏瓦决定退出这种三角关系。
恰在此时,萨特的学生博斯特爱上了波伏瓦,21岁的博斯特英俊迷人,波伏瓦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她的“偶然爱情”。这个爱情的背后夹杂着多少的失意、嫉妒、复仇和情欲,只有波伏瓦自己最清楚。但具有戏剧性的是,奥尔加也很快爱上了博斯特,不久他们就宣布结为夫妇。在婚礼上,萨特和波伏瓦充当了证婚人。这场复杂的四角恋爱关系并没有因婚姻而彻底中断,波伏瓦与博斯特的这种情人关系保持了十年之久。直到波伏瓦后来与美国作家奥尔格伦相爱,他们的情人关系才划上句号。
波伏瓦曾对一位女记者这样说起博斯特:我喜欢他,他相当英俊,有一种迷人的微笑,如果你看到他的脸,就想要温柔待他……我感到滑稽,我面对他升起“感情的幻想”……我想象,跟他来一段恋情也许会刺激我,在这世界上完全有我可以同他们恋爱的男人们。
(5)
根据和扎扎以及其他几个女朋友之间的故事,波伏瓦写成了《精神的优势》,但很快被出版社退稿,萨特建议她不应该太畏手畏脚,应该把真实的自己大胆地写进去。于是波伏瓦根据她、萨特和奥尔加之间的恋爱故事,写成了《女宾客》,这部小说让波伏瓦大放异彩,给她带来了世界性的荣誉。
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萨特应征入伍,波伏瓦去火车站送他,这刚好是他们的“爱情协议”十周年的日子。萨特没有忘记这个日子,10月10那天他特地给波伏瓦写了一封情书:你给我十年的幸福,我要立即再签一个新的十年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