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与来时不同,故而也不曾再靠近东阳城,倒是又经过许多新鲜有趣的地方,也算一路游山玩水地往回走,寰宇尽可能地让我开心,不让我去想回宫又将遇到的问题,但归途终究越走越长,距离京城也越来越近,再怎么磨磨蹭蹭的,
二十一时,圣驾抵京。
但寰宇不愿如离开时那样大动干戈地回城,命文武百官不得前来接驾,仪仗深夜时分入城回宫,大部队走近皇城,我带着孩子被簇拥着回到坤宁宫时,已经过了子时。
宫里提前知道帝后回宫的时辰,虽是子夜时分但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荣妃也带着诸位妃嫔等在坤宁宫门外,一并连宛妃也在,只是夜色深浓我不及看清她们的脸,而不出意外的,常云倩不在其列。
萧亦瑶独自随我至寝宫,一边与宫女一起为我更衣洗漱,一边说:“您和皇上一入宫,臣妾就从芬芳殿过来了,出门时是遇见皇贵妃的,还以为她也要跟着来,正奇怪呢,谁晓得她直奔涵心殿去了。”
“她去了皇上那儿?”我不禁蹙眉,再抬眸见镜子里的萧氏,数月不见,别来无恙。
她冷笑着:“娘娘知道缘故的吧,皇贵妃可求太后允她发了两次八百里加急呢。”
我当然不能“知道”,摇头说:“不曾见过。”
萧亦瑶奇怪:“难道是皇上没对您提起?”
我不语,她继续将宇坤的事说明,更悄声对我说:“娘娘,臣妾听说逸亲王有二心,兹事体大臣妾一直闷在心里,冷眼看着各宫的反应,似乎知道的人还不多。”
这样的事最怕“听说”二字,但我也不便斥责她,只劝:“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说’二字最害人,你做得很对,但今日说过便罢了,往后不要再记挂心里,何况皇上也不喜欢我们干涉朝政。”
荣妃应着:“臣妾明白。”细细看着我,又笑,“数月不见,娘娘真真容光焕发,还以为您至少有些旅途的疲倦,但只见肌肤细腻气色红润,哪里看得出是走了十几二十天路的模样。”
我嗔她嘴甜,又问宫里如何,她说本以为会有风波,谁晓得一切太平,她也难得悠哉悠哉过了几个月,就是宇坤的事闹得皇贵妃那里一直烦着太后,可谁也没法子,寰宥不肯去把孩子接回来,也不说孩子在什么地方,一口咬定皇帝托付他历练皇子,连太后都拗不过。
她与诸妃冷眼旁观,只说:“皇贵妃她憔悴了好多,几日不见都跟老了几年一样,怪吓人的。”
话音才落,有宫女匆匆进来,说涵心殿那里出事了,皇贵妃和逸亲王发生了冲突,皇帝大怒,岳祥便派人来我这里通报,问我是不是过去。
我才站起来,又有宫女进来通报:“娘娘,皇上刚下旨,降了皇贵妃娘娘的位份,贬为妃了。”
萧亦瑶低呼:“降为妃?我入宫这些年,也没见皇上生那么大的气,这可是连降两级啊。”
“本宫不过去了。”我吩咐先进来的宫女,打发了她们后,还听萧亦瑶絮叨,“这可是大事儿,皇贵妃位同副后,皇上这说贬就贬了,也太冲动了。”
听她这样说,我倒是意外:“还以为你会幸灾乐祸,我说得不好听,你可别在意。”
萧亦瑶笑道:“娘娘说的是实在话,臣妾心里是幸灾乐祸来着,可是也要想一想,皇上突然这么做,常建业那只老狐狸怎么肯善罢甘休,指不定又要为难皇上。”
我笑:“改日一定把你这份心意告诉皇上知道。”
她亦笑:“娘娘可别带着‘幸灾乐祸’四个字一起说啊。”但又正色说,“此刻臣妾还能和您开玩笑,但这事儿一出必然掀起大风波,娘娘心里要有个准备。”
我点头:“这是自然。”想起来又问,“皇上为宇坤指婚了杭城首府陈家的孙女,你们可都知道了?”
萧亦瑶应:“那一日消息传入宫,太后召集六宫亲自说了一遍,还让大家恭喜皇贵妃呢,可那会儿她哪有心思惦记这个,一心只盼着皇上能让逸亲王把孩子送回来,结果皇上没事儿似的。但反过来想想,这说明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皇上心里有谱儿呢,她瞎着急。”
我淡淡道:“换做你或我,能不着急?”
萧亦瑶尴尬地一笑:“是啊。”
此时莲衣从外头回来,将涵心殿的事打听清楚了,原是寰宇下旨宣召寰宥进宫似乎有要紧的事商议,常氏硬闯了涵心殿,质问寰宥为何不把宇坤带回来,寰宇当面说是他要宇坤继续留在西南历练,一时打发了常氏后便于寰宥不知在殿内说什么,谁知常氏一直等在涵心殿外不远处,待寰宥出来时,便上前纠缠,闹得很难看连寰宇都惊动了,一时大怒,当即下旨降罪。
“逸亲王现在已经离宫了,皇贵……常妃娘娘,被软禁在潋滟宫了。”莲衣也一时改不了口,那一声常妃娘娘实在很陌生。
“皇上呢?”萧氏问。
莲衣道:“皇上去寿宁宫了。”
“皇上原说明日一早再与我一同去见太后,此刻赶着过去,必然是要解释这件事。”我轻叹,“才回来,何苦闹得他心烦。”
莲衣又问我:“娘娘,各宫主子还在坤宁宫外候着呢,您若不见,奴婢去请大家回去。”
“娘娘休息吧,臣妾去打发姐妹们回去。”萧亦瑶便要告辞,“娘娘早些休息。”
我道:“明日晨起到太后那里见吧,让大家不必来坤宁宫了。”
她应着,行了礼便离去,莲衣一路送到外头去,我转身对着镜子拆下发髻,忽而见一抹白色的小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转回身,便见美咲抱着门柱躲躲藏藏地看着我,心下顿时柔软,张开怀抱:“母后太想你了。”
她却嗫嚅着:“母后还要美咲吗?”
“傻丫头,胡说什么?”我耐心地哄着,起身一步步走向她,她继续嗫嚅着,“母后去了那么久那么久……”
不等她说完,便抱住了小身体,几月不见,小丫头长高了也瘦了,她扑在我肩头哭:“美咲想母后……”
此时乳母急急忙忙赶过来,显然是她们没看好孩子让美咲自己跑了出来,一边又对我解释:“太后说娘娘今晚就会回宫,便让把小公主抱回来住,好让您第一时间看到公主,也好让公主看到您。”
太后的心意总是那样周到,我打发了乳母,抱着丫头上床,笑着哄她:“今晚和母后睡。”
她点点头,窝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问她想不想我,她更使劲地点头,我想起那件事搁在心里几个月的事,便捧起她的脸颊彼此看着对方:“母后离宫前美咲问母后什么来着?”
她一怔,眸中露出惊慌,眼珠悠悠转着,似乎想要逃避这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她:“美咲知道的,母后是在你出生后才来到这里,所以过去的事母后不知道,母后便好好地去问了父皇,你猜父皇怎么说?”
她摇摇头,眼眶里渐渐攒了泪,我笑道:“父皇很生气,说要回来打美咲的屁股,看你还敢不敢说这样混账的话,你是父皇嫡嫡亲的女儿,是父皇和顺柔皇贵妃的女儿,父皇曾经很爱你的生母,就像爱母后这样爱着她。”
眼泪嘀嗒从她眼角落下,她低头伸手抹去眼泪,一声不吭地又钻进我怀里,我轻轻拍着她的屁股说:“你是母后不用经历十月怀胎就得到的女儿,是上天赐给母后最大的宝贝,父皇曾经深爱你的母亲,父皇能在美咲身上寄托对她的思念,美咲你可知道自己给了父皇和母后多大的安慰吗?好孩子,不管你听谁说的,不管你听了什么,从经往后不许再提,知道了吗?”
“嗯。”她哽咽着应了一声,渐渐啜泣起来,再渐渐哭出了声,再后来窝在我怀里嚎啕大哭,抱着她颤抖的身子,我的心也似要碎了,也许她永远不会告诉我是谁对她说了那些话,我们约定好了再也不提,我就不能反悔再问她,这件事若能真的在她心里被永久埋葬,我宁愿不追究那个意图挑拨是非的人。
小丫头不久就哭累了,乖乖在我怀里睡得香甜,莲衣回来见我如是便放下帘子熄灭蜡烛,我和美咲并肩而卧,一夜相安,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还在我身边轻轻打着呼噜。
因念莲衣金儿等随驾辛苦,今日一概不让她们再在跟前伺候,与不太熟悉的宫女们话也不多,倒是干净利落地早早就梳妆打扮妥当,这才唤醒贪睡的美咲,亲手与她梳了头发,领着往寿宁宫去。
因告诉她带了好些玩具回宫,小家伙心心念念就想回去看她的东西,一路上净问我一会儿见了皇祖母多久才能走,好容易到了寿宁宫门前,各宫早已等候,大清早地再见面,彼此都能看清对方,我看到她们因皇贵妃被贬的不安,她们也该看到我神采奕奕的面容。
正要进门,但听有人说:“逸亲王来了。”
我转身瞧,果然是寰宥带着几个小太监慢悠悠往这边走,而同时寿宁宫里有老嬷嬷出来说:“逸亲王有事要见太后,太后说各位主子在不方便,烦请皇后娘娘留步,其他诸位主子先回宫吧。”
萧亦瑶有眼色,应声行礼离去,众人便也渐渐跟着散了,美咲被先带了进去,寰宥走到跟前时,寿宁宫门前只有我在,他又奇奇怪怪地一笑,躬身施一礼:“皇后娘娘。”
“王爷别来无恙。”我淡然一笑转身要进门,他却在我身后说,“皇后这一次南巡,可尽兴?”
我立足侧身道:“托福,有王爷为皇上安邦定国,皇上自然可高枕无忧。”
他笑容暧昧:“是啊。”
“母后等着你了,快些进去吧。”我含笑说这一句,转身径直往殿阁内走,入殿见了太后,她笑着挽了手要我坐在一旁,简单地问我几句南巡的事,很快寰宥就跟进来了,便听太后说,“他是来辞行的,皇上又要派他去西南。”
我一怔,但见寰宥如常行礼,与太后玩笑几句,皆是无关痛痒的话,妃嫔们在与不在本无差别,显然是太后不想见所有人罢了。
但听太后说起:“你也该劝劝皇上,常妃毕竟和你关系不一般,她的亲妹妹可是你的王妃,眼下弄得这么尴尬,你要你的妻子如何自处?而她自入潜龙邸后对你也颇多照顾,你一来不该与她争执,二来出了事也该在一旁劝着,你倒好,这会儿还来跟哀家说不关你的事。”
寰宥干咳一声:“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一会儿向皇上辞行时,就劝皇上。”他笑着,又看向我,脸上露出歉意,“皇后娘娘,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事出突然,皇贵……哦不,常妃又咄咄逼人,臣弟一时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恐怕会给您带来一些困扰。”
太后愠怒:“拐弯抹角的,你说了什么?怎么又牵连上皇后?”
他抱歉着:“儿臣失口说了,最初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让儿臣带坤儿出宫散心,儿臣也是不想拂逆皇后娘娘的面子,才答应的。”
闻言我且尚可,太后却蹙眉,迭声怪他:“多嘴!本是没什么事的,可常妃她要闹,就是麻烦。你不说好好安抚,还挑拨她和皇后的关系,你如今都是做爹的人了,怎么还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寰宥看着我:“皇后娘娘,要您为难了。”
我淡然一笑:“皇贵妃本是明理之人,又怎么会来找本宫的麻烦,王爷过虑。”
他轻笑,慢悠悠的语气里满是对眼前一切的不屑,自然也包括我,终是起身施一礼,向太后和我告辞,即刻就要走了。
太后道:“路上小心,再有下回若回来,把云伊和美宜带回来吧,西南气候不好,哀家不放心她们娘儿几个在那里。”
寰宥淡淡地应付几句,便真要走了,转身前看了我一眼,似乎等我再说什么话,可我只是微微含笑,他眼中仿佛有一丝无奈流露后,方才背过身往外走。
他一走,太后便说要去佛堂,我起身搀扶她同往,路上她问我:“有些事,皇后也知道了吧?”
我看她一眼,心里揣摩着该说什么,但又明知太后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对于朝廷和后宫的事无所不知,我又何苦做作装愚,便答:“母后是说西南那边儿的事?儿臣听皇上说过,并且也在东阳城见到了傅铭。”
太后嗯了一声,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反是问我:“你母亲画像的事,皇上可有好好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