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往日,日头只要爬上山坳,飞云寺必有一缕蓝蓝炊烟,悠悠缠云而去。可今天,日头被江水洗净,离开山坳沿着竹竿爬了一阵之后,苍松翠柏环抱的飞云寺一片寂静。
门闩哐啷一声,那扇黑寺门便开了。一个圆脸小和尚,在青石门槛那里弯下腰,拔上鞋后跟,便甩开手脚,急急忙忙走出了寺门。
飞云寺地处龙首山顶,视野开阔,八面来风。龙首山半腰,坐落着一个小村——石湾。村子二十多户人家,百十来口人。村子背后,一条青青石板小路,梯子一样架向飞云寺。
小和尚下山,两袖呼出一阵风来,他眉毛紧锁着,睫毛下流露出哀愁和焦急的神情。
村头第一家是城的家。小和尚径直去敲他的门。敲了几下,方知那门半掩着,他就推开门,侧身走进去。叫着“城伯伯”,也无人应。那声音大约是吓着了一只黑猫,它从暗处呼地蹿出来,倒把小和尚吓了一跳。小和尚急急忙忙退了出来,和一个又高又大的黑汉子撞了个满怀。
小和尚又吓一跳,定睛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城。小和尚连忙跪下:
“城伯伯,我师父他不行了。”
城一惊:“吃药了?”
“那黄汤止不住他吐血。”
“再去请个郎中嘛!”
“师父他不要我请。”
“不请郎中你为么事跑出来?”
“师父叫我来请城伯伯。”
城觉得有些意外,略一思忖,就跟在小和尚身后,直奔飞云寺。
老和尚躺在禅床上,深陷的眼睛憔悴而又暗淡。听见有脚步声轻轻地移到床前,老和尚极力睁开眼睛。看清了是城,便抖抖地伸出那只枯如干枝的手,示意城坐到另一只竹椅上去。城没有那样做,就近坐在他的床边,并将老和尚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塞进被子里去。
老和尚嘴唇嗫嚅着。
城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说:“你有什么要说,尽管说好了,不要有什么顾虑!”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眼角滚出几滴老泪,泣不成声。城安慰着,叫他不要再难过,还有什么没办的事,尽管吩咐,老和尚停止了哭泣,那双眼睛不敢再看城的脸,他嚅动着嘴唇:
“城老弟,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害得你家破人亡!我知道你为人忠厚、豁达,早不跟我一般见识。可我这负疚的心,再忏悔也得不到安宁啊!”
城欲说什么,老和尚继续说道:“城老弟,我有一事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我们在一个山上过了这么多年,”城说,“谁不互相帮帮忙!别说求了!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只管说出来。”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也是我这一辈子的愿望。我死后,你能把我埋在你爷爷的坟旁边么?”
城一惊!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这条命,是你爷爷从火里救出来的。他也是为我而死的。
我生为他超度亡灵,死,也让我做个小鬼,侍候在他的身边吧!”老和尚像是释放了许多的忧愁,“求求你了!”
城正要答话,外面有人敲门,并大声叫着:
“城伯伯在吗?”
城闻声,走了出去。来者是乡邮员,他手里捏着一封电报,挺神秘地说:“日本来的!”
城接过电报,急忙撕开封口,电文是:
龙首山乡石湾村石城转大平和田妻儿孙女三人于1991年4月5日抵石湾城谢了乡邮员,目送他下得山去。
小和尚匆忙跑了出来:“城伯伯,我师父归天了!”
城的手猛然哆嗦了一下!那封电报从手里悄悄滑落。一阵风,吹得它坠入悬崖,如一只断翅的信鸽,坠入江波,溅起一片血和泪的波涛……一
1938年春天。
日本兵船乌龟似的,沿长江逆流而上,从龙首山下缓慢地移过,撞得那流水不停地呜咽。
这以后村里人莫不提心吊胆。这儿距石灰窑不到五里。从石灰窑时常传来消息,说那东洋鬼子杀人、放火、奸污女人。天气晴朗的时候,可望到那膏药旗在风中呆立,使天空变得毫无生气。
黄荆山,是座矿山。日本人在这里开起矿来。石灰窑附近,日本鬼子经常来进村抓夫。石湾也被抓过几次。可每次被抓的寥寥无几。只要日本鬼子在石板路上一露头,就会有人喊“牛吃麦啰——”大家于是一阵风钻进山洞,就近隐进竹林,屏息凝神,把自己化作一块石头。只有那些迎面碰上的,实在来不及逃脱,才被抓去。抓去之后,每人一根扁担,两只藤箩,在刺刀威逼之下,往船上挑矿石。淹到吃水线,船就顺水而下,越洋过海而去。
清明时节,一场春雨,不但淋绿了许多枝条,而且酥软了泥土,带壳的竹笋破土而出。
有了竹笋,村民便有了许多希望。只要手脚勤快,挽着竹篮,上得山去,抽满满一篮,第二天一早,再拿去卖。那小街人莫不爱吃。那篮子便装回自己要的油盐酱醋和米面。
石湾村村前屋后多有泉水,汇成小溪,亮晶晶,跳着流入长江。地皮潮湿,做屋就用那石枕下脚,不怕水沤,也不怕烂穿。多数人家还用石枕垒墙,风蚀不烂,雨咬不断,固而又固!
石磊十岁起与石头打交道,几十年,把那石头摸得没有了脾性:要方能方,要圆能圆,成为当地有名的石匠。
石磊话不多。他的话一钎钎、一锤锤叮当作响,全交给了山野和石头。无论烈日暴雨、风雪严寒,他都很少歇息。那石头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岁月融进那青色的石头。他在山里呆了四十年,恬淡、安详,没有什么失意和烦躁,更何况他有一个很乖的儿子和那敦厚贤惠的堂客。
他的堂客柳柳是十五年前一顶花轿抬来的。那时她十七,瘦小如一根毛竹。预先做好的衣裳,穿在身上,左右晃荡。过了门,像是吃了人参发药,胸挺起来,臀圆起来。那该耸的都耸起来之后,腰则显得更细了。自石磊在她肚里下了种,那肚子便一天天把衣服撑起来,直到撑得不能再撑,儿子就哭闹着爬到了这个世界。石头屋里,洋溢着蓬勃生气。
石磊给儿子取名为城。
城像条狗儿,在石头窝里爬来爬去,哇哇乱叫,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小小人儿,见风就长,等他会叫姨会叫爷了,石磊和柳柳更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了。
一方天地有一方天地的规矩,这里称父亲为爷爷,祖父为爹爹,母亲为姨。
眨眼工夫,城就十二岁了。
日子虽清淡,却也安静平和。
日本鬼子一来,就全乱了。
大家都躲着日本鬼子。石灰窑可以不去,那油盐总不能不吃。男人去石灰窑,必装跛子。要扭得很歪,日本鬼子见实在不能挑担,也就不抓你去挑矿。年轻女人去石灰窑,则往脸上抹灶灰。胸凸一点的,臀肥一点的,还要将那该勒的勒紧,穿上肥衣肥裤,尽量模糊身上的线条。
柳柳说:“当家的,盐罐要见底了!”
石磊头也没抬:“吃淡点!”
“淡点淡点!不吃盐,哪有劲!”
石磊不吭。
“城也在抽条儿。不吃盐,就枯了!”
石磊把锤和钎一丢,碰在石头上叮叮当当脆响一片:“戳他姨!这日子没法过了!”
柳柳说:“要不,我去抽点笋子,明日去石灰窑一趟?”
石磊说:“你不怕?”
“人要活命哇!”柳柳长叹一口气。
石磊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点上水烟袋,狠吸一口,说:“明日我去!”
也只有这样了。柳柳转身进到屋里,挽起竹篮,向江边山上走去。
“姨——”城在后面喊,“等等我!”
柳柳收住脚。石板小路上一阵啪啪脚步声,声到人也到,“姨,我也去。”
母子俩钻进竹林。林子很密,人走时要用手把竹子掰开。城人小,也机灵,松鼠般跳来跳去。发现一根竹笋就钻进去,伸出手去,捏到竹笋根处,用力一抽,笋便离土了。林子也很静,只有微微南风在吹,竹叶飘动,也没有声音。偶尔有三两只野鸡,从绿色的草丛霍地飞起,拍打着翅膀,飞一道弧线,在另一片丛林落下,发出“咕咕”叫声。
“姨,这里笋被人抽过了。往前走吧?”就往前走。
有石头的地方,就有苔藓,爬在石头上,滑腻腻的。人走上去,不敢踩瓷实,只踮起脚尖,小心走过。不知不觉中,母子俩已走得很远,俯身可见江水流淌,仰头可见山峰耸向天空。峰尖隐在云中,看不见它的巍峨和陡峭。
柳柳见城走得远了,喊了一声,城便停住了。待柳柳走上一个山坡,突然愣住了!
从大青石后头闪出一个日本鬼子来!瘦瘦的,面孔如菜板。两撇八字胡,像两根黑毛虫,微微颤动。军帽歪向一边,斜背着一支步枪。刺刀闪着幽光。一开口,便咧开牙:
“花姑娘的过来!”
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柳柳着实显得慌乱。慌乱之中,她一把将城拉到面前,像是他要被人抓去。当她醒过神来,猛地扔掉竹篮,拉住城的胳膊,转身就跑。
退路上也立着一个鬼子。他就是佩戴着上等兵军衔的大平和田。大平和田粗而壮,腿像树桩埋进草丛。他也有两根黑毛虫八字胡,所不同的是一块黑痣如一只苍蝇叮在他的下巴上,挥之不去。
左边是悬崖,崖下便是长江。右边是陡壁,再也无路可走。柳柳站住了。
面前的这鬼子一步一摇地走过来。
柳柳遗憾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铁锤,没有铁钎,哪怕是一把砍柴刀也好啊!那两个鬼子一前一后越逼越近。柳柳叫城快走,城正要跑的时候,只见那个瘦鬼子几步上前,伸出手朝姨腰里插。姨向后躲闪。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瘦鬼子扔去。瘦鬼子一闪,石头砸在大平和田的右脚上,痛得他直咧嘴。瘦鬼子丢下柳柳,去抓城,城一闪,瘦鬼子扑了个空。大平和田趁城躲闪之机,从背后飞起一脚,将城踢翻在地。瘦鬼子企图将柳柳掀翻在地。柳柳那一瞬间便狂了,做了宁可玉碎的准备,她竭尽全力把瘦鬼子向崖边拖,要与鬼子同归于尽。瘦鬼子显得力不可支,眼看要把他拉到悬崖边了,大平和田几步上前,将刺刀从柳柳背心捅进去。噗嗤一声,血溅出来,翠绿的草丛立刻染红了一片。
城朝母亲扑了过来。大平和田不让他靠近,一脚将他踢下悬崖。
那时云雾遮住了日头,天色很暗。
城被踢下三丈高的悬崖,跌入江中。幸亏被渡船上的老艄公发现,救了上来。
二
四十岁的石磊,把儿子留给了奶奶,悄悄地跑到了大别山,投奔了抗日游击队。后来那支游击队被新四军收编,在中南地区使敌人闻风丧胆。石磊捏惯钢钎和铁锤的手,拿了五年“汉阳造”!立了三次战功。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腿炸断。治好了伤,他却多了一根拐杖,少了一条腿。再也不能上战场了,他晃着一只空裤筒,一步一磕地回到了石湾。
没有谁知道他为什么丢了一条腿。问他,他也不说。石湾属于白区,歪戴礼帽的汉奸比狗还咬人!他留一个谜给别人猜,自己仍然拿起钢钎和铁锤,再与那冰冷的石头打交道。
几年过去之后,便是1945年闷热的夏天了。
三
城接了堂客,那是几天前的事。
山里的风和水,膨胀着城。他身材方方正正。胸脯阔,肩膀宽,腰板直,个头与石磊一般高了。石磊教他一手好手艺,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了。
叶子喜欢他。
叶子少吃他一年饭,整十八。三年前她父亲被鬼子抓去挑矿。上船的时候,跳板塌了,他掉进江里。只冒了一阵水泡,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还搭上了一双眼睛,世界在她面前从此漆黑一团。叶子的大哥不言不语,赶着那头老牛,侍弄黄土地。二哥自父亲死后,就被抓了壮丁。一直没音信儿,不知是死是活。
叶子勤快。她家和石磊家是邻居。石磊家缝补浆洗的事,叶子总是帮着干。城也帮叶子干些力气活。她大哥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帮她挑水、抬粮什么的。叶子很喜欢看城干活的样子。城干活的时候很专注,从不打野。他用劲的时候,身上像吹了气,顿时到处都鼓凸起来。那些肌肉条条块块的相互错动,好像能听得出哧哧的声音。他的颈、他的肩、他的胳膊、他的胸大肌到处闪耀着熟桃子般的光环。
“城哥,歇会儿!”
“不累。”
“喝口水!”
“嗯!”
“擦擦汗。”
接过她手里的毛巾,顺势看了叶子一眼。叶子正拿一对澄澈如水晶的眸子看他,他的心一下子乱了。毛巾在手里捏着,忘了擦。目光相撞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掉进她眸子的深潭,再也爬不出来。那种突然而至的甜蜜使他恍然大悟:原来叶子那羞涩的温柔和鲜艳的容光,都是为自己准备和绽开的啊!
这以后,城干活就经常走神。不是忘了拿钎,就是忘了拿锤。有时还一锤落空,砸在石头上,留下一个白印。
石磊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托人说媒,一说就成。
结婚那天,日头特别的好。一大早,太阳就在山顶涂上金黄的颜色。光芒四射的太阳带着欢喜,带着祝福不慌不忙而来。
喜酒是在中午开始喝的。堂屋摆了两张八仙桌,坐了二十多人。大家正喝在兴头上,门口突然出现了三个人。
来者不是客!
站在前面的是戴草帽的假洋鬼子。后面的两个,一高一矮:高的腰里有把短枪,矮的背着一杆长枪。矮的就是大平和田。
两个鬼子对着二鬼子叽里呱啦一阵。二鬼子对屋子里的人说:
“太君问你们在干什么?”
石磊放下酒壶,跛到门口,对那个汉奸说:
“你也认得中国字么?”
他又指着门两边“鸳鸯鸟双飞,福禄水流长”的对联,说:“我伢娶亲。”
“呦西!”
高个子明白之后,显得颇为高兴,又说了一通日本话。
汉奸说:“太君说,在他们富士山,碰到别人举行婚礼,表明自己运气好!在中国也是这样吗?”
石磊说:“中国自有中国的风格。各地也不一样。在这里,谁吃了喜糖,谁的牙就不痛!谁喝了喜酒,谁就能交上好运!”
汉奸翻译了一遍。
两个日本兵咧嘴大笑。同时伸出手,要吃喜糖。
石磊见他们并无恶意,便把他们让到堂屋里坐下,给了他们糖。
他们轻轻剥开糖纸,那是两颗黑不溜秋的苕糖。他们把它放在手掌上,反复玩味,才放进嘴里,轻轻嚼着,露出微笑。
这时大家都松了口气,恢复到常态。开始低低地说话。
两个鬼子开始喝谷酒,一气喝了三杯。
那三杯酒,少说也有二两。高个子满脸通红,情绪起了变化,哭丧着脸,与大平和田谈着谈着就哭了起来。
大家微微有些慌。
石磊不敢再斟,便叫汉奸翻译。汉奸说:“高个子太君说,他正准备结婚的时候,战争开始了,不得已他当兵到了中国。现在他的未婚妻是死是活他都不知道。他说她肯定在等着他回去。他对自己能否回去,表示怀疑,因此而伤感。”
大家晓得了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什么。
大平和田站了起来,对二鬼子说了句什么。二鬼子说:“太君要看看新娘!”
石磊这时一跛一歪到洞房门口,脸掉了下来,很威严地说:
“按我们的规矩,生人是不能见新娘的。”
汉奸翻译完,大平和田不以为然,用膀子撞击石磊,硬要进。脸上还露出淫邪的笑。
石磊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你敢进,老子就卡死你!”
大平和田退后一步,把横在背后的枪拿在手里。
高个子吼了一声!走了过来,伸出巴掌,在大平和田脸上左右开弓,大平和田被打得左右摇摆,只好把枪又放回背上背起。
高个子对石磊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那样子似乎是道歉。
汉奸和鬼子退出了酒席,走了。大平和田朝后望了望,眼神狠狠的。
大家重又喝酒。
酒席上就有了新的话题。有的说,那高个子肯定是矮个子的顶头上司。不然打他,他为什么只能干挨。要不是高个子,今天还不知道怎样了。有的说,大秦朝,我们中国五百童男童女越洋过海,停在一个岛上。在那里开荒种地,安营扎寨,生儿育女,才有了日本。
“那我们中国人不就是他们的祖先了?”
“谁说不是!”
“可这些龟孙子现在来打咱们老祖宗!”
也有的说,这只是传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你说不是?那他们长得怎么和我们差不多?”
“都是黄皮肤、黑头发。”
“除了说话不同,你说他们和我们哪一点不同?”
“那倒也是!”
“喝!喝!他姨的日本鬼子,尽干坏事!今天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着?”
四
到了端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