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委会上几个人争论不休,最后决定:将腊梅喂的那头母牛杀掉。理由是黄牯不能杀,要用它们干活呢!而这头母牛既不可能再下牛犊,也没有多少力气可出了。
杀牛那一天,腊梅病得很厉害,下身断断续续地流血总也没止住。她躺在床上,头很晕,很沉。小腹很疼,像是肠子扭在了一起。她的额头沁出一层汗水,脸色苍白。她能听到樟树下人群的喧闹声。
樟树下,围了几圈子人。那头母牛被圈在中央。
几个稍有力气的男人,用绳子把牛的四只脚绑了。牛动弹不得,它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愤怒!它发出一声吼,震得樟树叶子哗哗直响。
那头牛犊听见母牛的吼声,在牛栏里左冲右突。冲不出来,只好发出无可奈何的叫声。
母牛显然听到了牛犊的叫声,它的眼睛立刻悲哀的,堕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它一点儿也不挣扎了,悲哀而平静地接受命运的摆布。
腊梅听到母牛的嚎叫,心里颤颤的。她想爬起来,可她又爬不起来,她干脆躺着,一动不动。爬起来做什么呢?能去阻止他们杀牛么?显然她是阻止不了的。母牛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她只听见樟树下人群的嘈杂之声。
她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春枝已把牛肉炖熟了,给她盛来了一碗:
“腊梅,趁热吃了,病就好了。”
腊梅把碗接过,重又放在桌上。
“吃不下,妈妈。”
玉玉捧着一个小碗,走上前来:
“姐,吃吧!这是牛肉,不是猫肉,好吃呢!”
“姐姐不吃!”腊梅看着瘦骨伶仃的玉玉。
“好吃你就多吃点!”
春枝有些急,“不吃这哪能成?你的病八成是饿的。”
“我不饿,我肚子疼!”
“肚子疼也要吃呀,你那是凉水惊的。过了这一阵子,会好些的。”
腊梅死活不吃那牛肉。
那头牛犊还没穿鼻孔,从牛栏放出来吃了青草,春枝便再也不能将它赶回牛栏去。它跑到剖母牛的地方,用舌头舐着地上的血。牛皮不知哪个放到了何处。牛犊便在樟树下走来跑去,到处寻找母牛的踪影。可是它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找到地上的血和溅在樟树上的血。
春枝和廷秋一齐去赶它,想把它赶进牛棚,但未能如愿。人一靠近它,它就跑。四个月了,它也有了些劲,谁也别想把它拉住。春枝和廷秋跑出一身汗来,也没能把它拦进牛棚。
天渐渐黑了。细雨重又飘落起来。山村回复到沉寂,那沉寂衬得夜更黑暗。唯有那头牛犊,在樟树下有一声无一声地哀叫着,像唤着它妈妈的归来。
腊梅听得心碎,头重脚轻地来到樟树下。那牛犊一惊,正想跑开,大约是借那天幕微光,发现了是腊梅,这才收了四蹄。腊梅走近牛犊,双手轻轻抚摩着它的背,它停止了哀叫,发出一阵抽泣似的鼻息。
“回栏去吧!”腊梅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腊梅的劝说未起作用。牛犊站在樟树下,一动不动。
夜里,牛犊不停地哀叫着。
按人头每人分了三斤牛肉。春枝舍不得吃,一次煮熟了,放在坛子里。她惦记起树黑:
“这伢礼拜天也不回来了。”
“莫不是病了吧?”廷秋问。
“莫瞎说!这伢知事,回来吃么子?干脆就不回来了。在学堂好歹也有几两饭哩。”
“那也是。”
“我想去看看黑子。”
“想去那就去吧。”
“带点牛肉?”
“嗯。”
春枝找来一个饭盒,装了半盒牛肉。浑子缠着她也要去看哥哥。春枝无奈,便同意了。浑子得了许可,戴了一只斗笠,踩着青石板小路,便上了山。春枝跟在后头,不断地叫他走慢些,蓄些劲,山高路远呢!
山上飘着毛毛细雨,雾压得很低,罩得人心里虚虚的。浑子见前面一团黑影,怯怯的,止了步子。春枝走上来,牵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山顶上走。
翻过黄荆山,下了山便是石灰窑了。石灰窑是个小小城市,立在长江南岸。树黑读书的师范学校就在江边。夜深人静的时候,可听见长江水拍岸边的涛声。
春枝和浑子快下到山脚的时候,浑子胆子粗了一些,一个人就撒开腿往前跑。走到田家坎的时候,他见路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他害了怕,扭头又往回跑。春枝重又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躺着的那个人闭着眼睛,脸上浮肿着。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雨淋在他的身上,他全没有知觉。
“怕是饿倒的。”春枝站着,看前后一个人也没有,心里颤颤的。她叫了一声:
“他大叔!”
那人依然由那雨淋,眉毛都不眨动一下。
春枝蹲下来,伸出手在那人鼻前停了一下,才晓得那人没有了进气和出气。她一下子感到了害怕,拉了浑子,匆匆下了山。
来到学校,正是开饭的时间。
树黑将他的那份饭和菜打了回来,还端回来另一份饭和菜,春枝问,多余的是哪个的,树黑说,是一个同学回家了,我就端来了。
开始吃饭。
树黑把两份饭一份给妈妈,一份给弟弟,自己并不吃。
春枝说:“你也吃!”
“我不饿!妈,你翻了山,多吃些!”
“我也不饿!”春枝把饭赶在饭盒里,“你吃,你尝尝这牛肉。”
“妈!这么远,你把牛肉送来。留着吃不好么?我这里每天可以吃饱哩!”
“吃饱了才好!我在路上遇到了饿死的人哩!”
“家里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吧?”
“有哩有哩!这不,队里还杀了牛!”
“腊梅和玉玉都好么?”
“……都好哩!”浑子张口要说什么,春枝瞪了他一眼,他便什么也没有说。
“爸爸也好么?”
“好着哩!你快吃吧!”
树黑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蛮有滋有味地嚼着。春枝看在眼里,心里好过一些。
吃了半天,树黑只吃了几片牛肉。春枝也没有吃几口饭。浑子不管,他一句话也不说,把那份饭和菜吃得干干净净,说一句“饱了”,就到外面去看跑来跑去的汽车。
娘儿俩说了一会儿话,春枝说:
“我走了。”
“好吧!”树黑说,“把饭盒拿上!”
“还有饭和菜呢,留着你晚上吃。”
“不了!晚上食堂还有饭。拿回去吧,给爸爸和妹妹吃一点。”
春枝便把饭盒拿了。那份饭和菜几乎都在,还有一些牛肉。
树黑把妈妈和弟弟送到校门口,“妈!家里没吃的了,你带弟弟或是妹妹,隔几天来吃一餐饭,好么?”
春枝眼眶里眼泪在打转,头一低,别了树黑,就牵了浑子走了。
浑子走在城里,东张西望,走得很慢。
春枝催着:“走快点!你姐有两天没吃饭了,我们快回去!”
又开始翻山。
天不见开,毛毛细雨依然在落。天不晓得忧愁,忧愁的只是饥饿的人。翻山的人比上午多了些,一律显得疲倦,气喘吁吁。
翻到半山腰的时候,春枝也走不动了,拣了一块稍干的石头,坐了上去,正歇着的时候,她听见前面有人在呻吟。那呻吟也是有气无力的。春枝坐不住了,拉着浑子往前走。
路边躺着廷洪!
廷洪看着春枝,眼睛郁郁的。他手里捏着一只碗,那碗被雨淋得很干净,一粒饭渣也没有,他呻吟着,喘着粗气。
春枝先是冷冷地看着他。这些日子,他不在家,到城里乞讨来了。她不晓得,一个男人饿极了,也会拉下脸来去乞讨。她可做不出,为此,她可看不起廷洪。
廷洪的眼睛盯住她手中的饭盒。她立刻觉得饭盒沉甸甸的,她用手把它捏得很紧,生怕他伸出手来,把它抢了去。
“他春婶,有吃的么?”
春枝下意识地护着那只饭盒。
“要有,给我一口,我三天都没讨来一口饭了……”
“你快回家去!”春枝总算开了口,“队里杀了牛,大嫂等你回去呢!”
廷洪咳了一阵,出了一口粗气,“我怕是挨不到家了。”
“我拉你起来,走!”
“腿发软,走不动了。”
春枝叹了一口气。想到廷洪为了一口吃的与廷秋打架的情景,就想一走了之。可她挪不动脚步,她饭盒里有饭,那是她和树黑舍不得吃,留下来的。她心里慌得厉害,她不能见死不救,尽管腊梅也是几天未吃了,在家病着。她颤颤抖抖地打开饭盒,往廷洪的碗里赶。廷洪的手也抖得厉害,不能自制,赶了一半,春枝说:
“你接接力吧!这些我得留给腊梅。”
廷洪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春枝回家的时候,天快黑了。
廷秋脸很暗。春枝不敢看。她径直走到腊梅床前。一边打开饭盒,一边对腊梅说:
“腊梅,有饭吃了,你起来吃一口吧!”
腊梅再也听不见妈妈的话了。
春枝哭得很凄惨。腊梅是村子里唯一不吃牛肉的人,可牛肉照样被大家吃光了。腊梅十五岁,小小年纪,就去了天国,离开了那个稀烂的春天。
春枝在哭的时候,樟树下的小牛犊也在哀哀地叫。
那年春天,无论是村庄,是山中还是田野,所见全是荒凉、冷清。随着季节的加深,自然来到的便自然来到了。所有该绿的树都返了青,青翠如伞,撑起人们的一片天地。
唯有伴小牛犊哀叫着的那棵老樟树,久久没有绽出新叶,哪怕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