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人海茫茫根本无从寻找,但是她们却愿意相信,她们的丈夫与父兄,就在其中。如同每一个绝望的人都会做的那样,死死的握这突如其临的阳光与希望。
“他爹,我在这里!你看见没有,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定要来啊……”
不知道是谁,先大声喊了出来,刹时之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城妇孺,都对着城楼下的那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士兵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纵然亦辰治下军纪严明,并无一人出声回应,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情绪的宣泄。
那一声声饱含相思与期盼的喊声,回荡在邺城的上空漫天的飞雪之中,久久不绝。
方狄眼见得这形式骤然之间急转直下,猛的一把夺过若瑶身后侍卫的刀架在她的颈项之上,情急之下,自然也就忘记了控制力道,那锋利的刀刃便在她的颈项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其实,她并不感觉到疼。
这么多年,她经历过那么多苦楚,受伤不在少数,这算什么?
在漫天飞雪之中站了这么久,就连袖子中的暖手炉都已经凉透了,若瑶的身子僵硬,冷而麻木,根本就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疼痛。
只是骤然之间听到影肝胆俱裂唤她的声音,这才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发觉,殷殷的鲜血,竟然已经顺着方爷手中的刀面,一路流淌,滴落在邺城城楼下的雪地里,点点滴滴,红白相映,犹如新梅傲雪凝香,煞是夺目。
方狄大概也没有想到会伤了若瑶,微微一惊,松了手上的力道,但是那把刀,在外人眼里,仍旧是好端端的架在她的颈项之上。
“凌若瑶!你等我!”
影一面惨声唤她,一面发狂似的就要打马上前,却被身前的秦昭看准时机,冷静的一伸手劳劳制住。
若瑶微微闭上双眼,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亦辰的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他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死死的盯着方狄,一字一句的开口,声音里没有了惯常的漫不经心,却蕴涵着她从未见识过的外现的森寒与杀意,竟然是比这冰天雪地更冷上几分:“你若是敢再伤了她半根头发,我必然叫你方氏一门,灭尽九族!”
最后四个字,他的语音诡异的轻飘如羽。却偏偏带着无尽的森冷与极强的压迫力,将那嗜骨的恐惧与绝望绵延至人心。
字字千钧。
邺城城楼上下,包括方狄在内,面色都不自觉的一变,没有一个人敢怀疑他话语中的可信度。
凌云王朝皇太子,向来言出必行!
尚未等方狄反映过来,他已经毅然果决的横剑立马。背对着身后的一众将士,以一种不容质疑的王者姿态发出军令:“第一个入邺城者,立赏千金,封千户邑!擅用箭矢者,斩!”
他手中的“转魄”剑缓缓出鞘,剑芒如电,曜目生花,攸然之间直指方狄:“三军听令,攻!”
古来兴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过箭矢,可是如今方狄挟邺城妇孺在手,密立城头,以亦辰的心机,他如何看不穿相府意图.所以,他下了严令,擅用箭矢者斩!
若瑶知道他顾忌的,除了这满城妇孺之外,还有那些刀刃相见的兵士。他不见得是真心在意他们性命,可这些人,却毕竟是凌云王朝子民,若是杀戮太过,在万千边民眼中,他始终会落得一个心狠手辣的名声。
百年后,或者更短,只需数个年甚至数年,他今日攻城的原因会渐渐被人们淡忘,而这一战死伤的王朝兵士和邺城漫天的血光却会成为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更会被有心之士一直揪住不放。
所以,即便他要方氏一门的性命,也不会是在这里。
更何况,要想扳倒相府,活着的方狄可比死了的要有用得多。
虽然在兵力上亦辰要强于方狄,但一方有所顾忌,一方又肆无忌惮完全摆出一副搏命的姿态,又占据着这邺城之险,一时之间,竟是激战异常,难分胜负。
若瑶看着箭矢如雨,自城楼之上,密密飞往攻城的兵士之中,虽是有甲盾扩卫,但毕竟不可能面面周全,一个接着一个的军士倒了下去,死伤无数。
不断有人冒着密集箭雨拼死爬上城墙,被刀剑无情的杀戮,重重的趺落下去,却不过转瞬,又有新的面孔,闯入她的视线。
他们不过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因为战争而爬满裂痕与沧桑,血污之下,那一双双眼晴异常坚毅而明亮。
若瑶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士兵奋力攀爬上城楼,距离那么近,他抬眼上望的时候甚至对着她略带局促的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末完全绽开,便永远凝固在这邺城苍灰的天幕下。
一把冷亮的刀,就这样在若瑶面前决然挥下,温热的血涌了出来,点点滴滴,溅了她的衣裙面容。
她艰难的闭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风雪声,箭矢破空的啸鸣声,骨头关节的摔裂声,将士临死前的悲鸣声,冲锋高喊的口号声……不断的混杂在一起,撞击着她的耳膜。
再睁开眼,有些茫然的看向城楼之下.一片混乱中,亦辰临阵指挥的身影依旧英姿盖世,每一句指令都沉稳有力,每一个手势都坚毅完美,天地之大,却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而巳。
影与秦昭,亦是立于马上,挥剑杀敌,招招凌厉而狠绝,没有半分的犹豫和心软。
这本就是命悬一线死生相搏的战场,他们这样做并无半分不是,少年英雄,风姿潇洒。可是,却让若瑶莫名的觉得冷。这是他们身上,她从未见过的一面,这亦是战争最为残酷的一面,一将功成万骨枯!
忽然之间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看下去了,她别开眼,眼角余光却扫过城墙之上,依旧前赴后继不断拼死攀爬的士兵。
止不住的摇头,她想要阻止他们,声音却哽在喉间,根本开不了口。
闭上眼晴,用力的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她微微启唇,跟着记忆中的旋律,缓缓轻唱——
“夫出邺城妾在家,山重水长望眼枯。一行书信千竹泪.寂寥空守长灯孤。儿忆夫兮妾忆夫,辞家见月几回圆。西疆边马有归心.带我夫君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