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堂本来就已做好了潦草收场的准备,对刑部和嫌犯赵直来说都算是一场试探。
赵直在堂上承认他奸污张二媳妇的事儿,并细致入微地讲到了他的作案过程,与季长安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与细节大致相同,可赵直却否认残杀张家满门。
连接传来王二等几名张家附近的邻居,询问了相关情况。
受了小三眼色的那名衙役站在堂外,怯懦地看着堂上审案的季长安,犹豫着不敢去打搅。
陈放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些许端倪,正好也未审出什么新的进展,索性退了堂,差人押送赵直入狱。
“去看章大人吧,本官这儿再整理些公文。”陈放是个老好人,都知他是官场上少见的仁厚之人,最是懂得人心,季长安聪明,他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小心思哪能瞒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季长安叫说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下官恼她未经允许,擅自将苦主与人证带出衙门,所以……”
“本官可没让你解释,当心越描越黑哟。”陈放捋捋他顺滑的山羊原胡,笑眯眯将季长安一瞧:“如果真的有意思,也不愧一双郎才女貌,不失为一段佳话啊。”
季长安笑容涩涩,但也不再辩解,起身朝陈放作了一揖:“下官先去了。”
这边跟陈放虚以委蛇,季长安一转身便换了脸色。
章庭湮。
“本官是朝廷命官,岂容你们无故禁锢?你不过是个侯府一名侍卫,岂敢管到本官的头上?”章庭湮摆起架子来气势汹汹,小三碍在身份,除了阻止她离去之外也未让步。
“侍卫不能管,那本官管不管得?”冷睨的声音传来,听得章庭湮身上一凉。
季长安一撩下摆跨进门内,正正地盯视前方,快步向她走去。
“世子。”小三唤了一声。
院内的衙役们也都向季长安躬身行礼,季长安却将周遭事物视而不见,目光只锁定于章庭湮一人身。
章庭湮忽就明白到她已触动了季长安底线,季长安平日里看着颇通情理,凡事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不摆世子和命官的架子,可这时的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悚然,那种冰凉锐利的眼神,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花季般的美少女,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罪嫌疑人。
他眼神中的冷意,在注视于她受伤的右臂时到达冰点。
“给我进来!”
他的喝斥声突如其来,章庭湮叫他吼得脑袋一懵。
不等她懵回神来,季长安已越过院中鸦雀无声的人们,直接握起她左手,将她往屋内拉去。
“砰!”房门关闭。
毫不客气的声响震得门外人们心头一惊。
楚唯后一步追去,小三横臂一拦:“世子有话跟章大人说,事关公务,你最好不要过问。”
关门后,季长安坐在桌旁,自斟了一杯凉杯,虽脸上愠色,倒也不像刚过来时那般一脸的凶神恶煞,半杯凉茶入腹,他眼帘一挑,慢悠悠向章某人看去。
章庭湮本想顺道也坐了,因为她知道季总管必然要唠叨个半天,她站着会赚累。可一见季长安眼中有锋,立刻识趣地退开三步,垂首做小伏低状:“大人见谅,我原想让小天去张家,助我将案件现场还原,我也是为了破案考虑,不想途中遇到刺杀,幸好小天没事,这事儿我提前未向大人说起,是我的过失。”
季长安眼角朝她一斜。
清凛如寒,直叫人想要逃离。
“让小天置身险境,是我的过失,没有听大人安排是我的过失,这事儿我会去向陈大人请罪,季大人您老就别老缠着不放了……”话到尾时,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季长安眼光落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冷冷的眼中一丝温和闪过,带着几分捉摸不清的情绪。
“大人……”章庭湮站着没动,眼睛甚是不安分地朝他那儿凑近了一些,模样竟像个犯错的孩子,在审度大人脸色。
“你知道我的初衷是什么。”季长安跟章庭湮说话时很少用“我”自称,要么本公子,要么本官,用的是那身份立场,带着些戏谑味儿,而当这个自称改变,他出口的话语皆是发自于他本心。“我只是想,护住这个可怜孩子最后的一点阳光。”
案发那日,他除了派人照顾孩子外,并没问到关于凶杀的事,那时孩子正处在最大的惊慌中,他不忍,哪怕是今日,问过了该问的,带他偷偷看了一眼赵直,他便将这孩子宝贝疙瘩一般地护着,不用他再回忆惨剧,不让他过堂受到惊吓,更不会同意章庭湮带他加张家帮她还原现场。
季长安恼火她违背他的安排擅自带走小天,置小天于莫大的险境。
可他最恼的,是她没有保护好自己。
“过来。”季长安看向她,声音凛然,让人无法拒绝。
章庭湮把他审视几眼,仍是不清楚他用意何在。几番眼神刺探后,章庭湮小心隔着一只凳子,试探性地落座。
季长安眉心一紧,象征他的不满,“过来。”
“大人您有话直说,您一个劲让我过去,这屋里孤男寡女的怕是不便……”
“话真多。”季长安许是忍她到了极限,突然欠身过去拉住章庭湮左手,顺势往自己身边一带,章庭湮脚底顿时一空,不可控制地向季长安那头栽去,季长安倒没想到占她便宜,脚下一勾,一只红木圆凳将巧移在她身下。
她表情一愣。
转瞬间已想了不下十种季长安对付她的方法,瞧他气的这颜色,他会不会突然蹬掉凳子让她摔成狗?会不会像养父一样,在她不听话时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再狠狠责罚她的同伴?
会不会借着“审”她之便,趁机占她便宜?
毕竟季长安严格算来,私人作风上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遐想间,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她额头,她本能想去避让,却在接触季长安那切切的眼神时,终不忍背转。
他将手异常小心地停在她高高的发际线上,那处有一道伤,是箭支剐蹭所致,好在伤轻而浅,否则留了疤,即便她心大不在意,也会是他的终生遗憾。
目光再转,暖暖地掠在她右臂的伤处。
那时听小三口气不善,章庭湮对季长安还些些抱怨,毕竟她为公出发,路上遇到突发状况是她始料不及的,并且她也拼上自己性命,不让刺客伤小天分毫,季长安还犯得着非揪着她错处不放,让她在属下们面前跌脸么。
可这会儿在她眼前的,唯有一个谨小慎微、眸光霸道而温和的季长安,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凉意,却又暖得令人心动。
他细细研看那伤,确定并没有为她造成实质伤害,才放下心来。“小天的事我就不说你了,下不为例。你手上伤挺严重,剩下的事,交给我与属下们去做。你留下和小天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总觉这个孩子心里还有事。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带你们去侯府过几天。”
“这件案子我也有份,你……”
不等章庭湮说完,季长安口吻寡淡却不容置疑:“我自会向皇上太后说明,容你休息。”
章庭湮不是傻子,从季长安的话中,她似乎听出了话外之音。
“季大人是想把我从这件事里摘干净?”章庭湮讽笑,“借我养伤,名正言顺批我假期,并且去你侯府,接受你的人监视?不知道算不算我自作多情,我可不可把这理解为,你想在此案中保全我?”
“你想多了,”季长安看向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心思浑不在一杯茶上,“你的伤不轻,必须小心处理,万一落下病根,将来是会连累夫君的。让你带小天去侯府,更非监视你的意思,而是对你们的保护。”
“可你在阻止我查案。”章庭湮一字一顿控诉道。
“如果你真这么想的话,都随你。”
五天时间,他们必须在整个朝廷的压力下,于五日内把经家案理个水落石出,季长安做事向来走一看三,凡事做两手准备以策万全。这件案子牵涉到东卫赵氏,而且迹象隐隐透着“赵直不是杀人犯”趋向,再查下去必会掀起风浪。
没有人敢保证能在五天内能破解如此巨大的血案,如果案子无法告破,章庭湮的位子必定难保。
在得知她受伤后,季长安已做好了方才跟章庭湮说起的那段安排。
借伤赋闲,避开张家案,案件顺利告破自是皆大欢喜,假如刑部因为没能破案而被摄政王追责,也望她能逃过一劫。
“这件事我既然接手,就一定会过问过底。”章庭湮神色坚定,笃然说道:“不管案子破不破,后果怎么样,我自己参于的赌,不论是哭是笑都得走下去。季大人,你没权力代我做决定。”
“不,”有人推门进来,铿锵道:“这是本官的决定。”
来的人是陈放,章庭湮见尚书大人进门,赶忙起身向他深揖一躬。
陈放面无表情说道:“季大人想让你暂且养伤,这事是经本官同意的,明日朝上季大人会递上折子,向皇上太后说明情况。你就听他的,去侯府暂住吧。”
“大人,”章庭湮不甘心地喊道,一瞬间着急、委屈,迅速在她脸上浮现,“下官不怕麻烦,大人虽说为了保护下官,可这样反而会让下官良心不安。”
“这是命令,下去吧。”陈放见章庭湮没动,向门外招了招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衙役立即上前,不顾她的反抗挣扎,一左一右将她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