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外围的秦祎小声地问妘芸:“妘姑娘,看你也是颇通文墨之人,可有何见地?”
妘芸悄声道:“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风还是看个人口味。不过要说这位张状元只凭技巧,我是不同意的。他能把一个在潮湿阴冷的季节里的地方写出美感,而且对地名的运用如数家珍,就说明他对这个地方有深沉的爱。我看最出彩的是末句‘离时不是冬’,他怀念那个地方!”
秦祎不住点头:“妘姑娘所言甚是,阳朔乃张公子故土,自上京以来张公子已有三年不曾回乡,思乡情切,却只用最后五个字点明。看来妘姑娘才是张公子的知音人。”
“是吗?明公子不也是张状元的知音人?”
秦祎只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其中是大有隐情的:秦轶多年来悉心教导秦祎,并且打算在秦祎羽翼丰满之时公开他的身份、册立为太子将来接手隍朝江山,除了隍朝最高机密情报局——御风使之外,秦轶暗中为秦祎布置了多处力量,培养了数十名得力助手,大多数在朝为官,其中就有张墨本!
原先秦祎并不十分领情,这是一个喜欢自力更生的家伙。
可对张墨本,秦祎很是欣赏,评价说:此人贫不卑,达不躁,上可佐君,下可治佞。意思是张墨本出身贫苦却不卑不亢,通达显贵依然不骄不躁,对上可辅佐君王明政,对下可治理小人佞臣。
这样的贤臣乃可遇不可求。
秦祎与张墨本二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今日“不良人”之行除了来看段家的那位“老朋友”,就是为了一睹张墨本的新诗,即使他知道过不了几天京城内外将会遍街传抄传唱。
然而没想到的是碰到了“意外”——读懂张墨本的妘芸。
这个妘芸到底何许人也?秦祎腹诽,这时他坚信其一定不是周易王妃霍冰嬿。
京城中有名的才女秦祎都见过,名师教导的名媛他也都知道,这么有灵性的女子绝非出自平凡人家,也不可能籍籍无名。不可能是霍冰嬿的原因不仅是举止行为的差异,还有霍冰嬿除了认字的先生之外没有跟过任何教书的老师。
那厢铺天盖地的祝贺声响,张墨本的《烟雨阳朔》夺得今日斗诗会的魁首,掌声雷动,无论是钦佩的、羡慕的还是嫉妒的。座上秦鸣几人倒是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状元嘛,文采第一那是应该的,自己技不如人也不丢人。
正当“不良人”的诗侍(正规的茶楼酒楼,凡是有资格举办论诗会的高级场所,皆有专门的诗侍或诗童,他们负责“侯墨”,即准备笔墨纸砚、研墨、展示、吟唱、抄写和挂出桂冠之作)誊抄好《烟雨阳朔》预备挂在展榜上之际,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喝停。
诗侍蒙了,这是季掌柜的声音。
“不良人”是段家的产业,但是段家不出面,由几位掌柜分工代理,这季掌柜主要负责“不良人”的文化宣传,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从二楼缓步下来的季老。
季掌柜呵呵地笑:“抱歉打扰各位雅兴了。这个位置暂且不能放张大人的诗。张大人,抱歉了。”说着给张墨本赔了个不是。
众人一听,奇了,(季掌柜之所以能负责文化这一块是因为他本身文学造诣很高,曾做过帝都学院的夫子、著书立说,不算泰斗级人物也是一名资深名师,能力与翰林院学士不相上下),如果说季掌柜不看好张墨本的诗,那方才在座的几位顶尖才子是真的甘拜张墨本下风,还是故意谦让呢?
“诶,这么说张状元的诗不是最好的?”
“会是乔公子还是冷大公子呢?”
“我也觉着状元的诗气势差了点儿。”
“我看他们仨不相伯仲吧,怎么就能评定第一第二呢?”
“季掌柜到底看好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听不太清楚。只听季老解释道:“众位稍安勿躁,今日论诗之首虽是张大人,但是这个展榜却暂时不能挂张大人的佳作,还望见谅。”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论诗会冠军作品才能誊抄挂在展榜上,其余作品可传抄,可在楼内租赁借阅,却不能上榜(其中固然浪费了些许好诗,但是更加点燃创作的激情,这不仅关乎收入,更是对自身才学的认可)。
一般的高级会所每月只能举办一次小型论诗会,也不是谁都能参加的,要提前申请,审核批准了就在规定时间前来,这样榜首的作品就有一个月的展示时间。
当然大型论诗会是不受这些条件限制的,一般一年举办一次,几乎是全城乃至全国的盛典,但凡报了名都可参加(只是没有出场费用),一夜成名可不是说说而已。
杨怀英不爱听了:“季老,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哥儿几个今日在此论诗,榜首理所当然上榜,你这阻挠好没道理!”
“本大少爷也不服!”秦鸣道。
“各位莫急,还是听听季老的理由吧。”孙思睿是儒家学派的谦谦君子,处事有礼有节。
待诗侍端着卷轴从二楼下来,季老才道:“不是我这老头儿找事,而是这展榜早有预留。”
“预留?!世间还有这等事!”众人听后更是义愤填膺,像是自身利益受损。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黑幕!黑幕!就好比辛辛苦苦的打了半天比赛战胜了所有选手,主办方说“不好意思,奖牌不能给你,奖牌已经被别人预定了”一样!
“到底是谁?胆子太肥了!竟敢在状元爷面前霸榜?”张墨本是新科状元,并不是因为官位有多高,关键是人家现在正是当红炸子鸡,皇上跟前红人,可能下一届科举过后不那么香饽饽,但至少当下百官都给几分面子。
“就是!这里还有小霸王秦鸣呢!杨家少保杨怀英也不是吃素的!”
“众位请息怒。”季老赶忙打开卷轴道,“预留是老朽的主意,只因这位才子的墨宝乃千金难求,而且他的才学放眼当世说是超群绝伦、盖世无双也不为过。”否则能让“不良人”冒着得罪状元爷等名流的风险来讨好吗?
“是谁是谁?”外围的人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往里挤,唯恐自己错过任何一个劲爆的细节。
卷轴被打开,上面的字不是诗侍誊抄的那种规矩工整,而是如《浮云赋》中所说的“鸾翔凤翥,鸿惊鹤飞,鲸鲵溯波,鲛鳄冲道”一般,笔墨俊逸酣畅,气韵刚柔并济,浑然天成。
有明眼人立马认出了墨主。
有心人看到了底下落款的印章。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诗中狂始”柳如初的大作!
“《仕途赋》
紫坛雄殿,东隅泰斗!
我本远行客,慕名天子堂!
熠彩霞光万丈,铿锵风华凛然!
旌旗扬兮驻高岗,凤凰鸣兮引阙吭!
挥斥方遒兮志四方,瞻彼溥原兮弓自长!
长空击水三千以崛起,渊谷传响百万而飞扬!
投笔从戎兮也使干将剑,千里追风兮提马鬼头刀!
奋所能兮愿辅弼盛世昌景,济苍生兮可大定社稷江山!
昨日之不可留兮企足望后浪,明日之不可多兮峥嵘归故乡!”(东隅指东方;投笔从戎指的是班超,干将剑指周瑜,千里追风驹指长孙晟,鬼头刀指周勃,这几位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忠良贤臣。)
(此诗改自本人高三毕业时校园临别赠言的作品,虽是一等奖可惜毕业典礼时没被校长念出,讲真有些许不开心。)
前面说了隍朝开始大范围地流行近体诗,但是古体诗和赋依旧拥有大量忠实拥趸,甚至分成两个阵营,但是互相并不冲突,呈现如诸子百家的繁荣发展之势。
历来诗人各有所长,比如冷之洲擅七律、谢魁(隍朝著名大诗人)擅五绝,而只有柳如初是律诗绝句骈文离赋无一不精的全才。
因为律诗和绝句是有曲调的,按照韵谱可以吟唱;而赋是无调的,一般诵读。所以,名气不大或者图方便省事的作者喜欢写诗,容易流传,而赋想要广为传播需要请专人谱曲,当然,也有为绝句律诗谱新曲的。还有一些古体诗归为乐府诗则咏唱乐府曲。
诗侍声色并茂地朗读《仕途赋》,听得众人是激昂斗志、热血沸腾,心里只剩下五体投地的膜拜。
那可是柳如初!“诗中狂始”!自十三岁起连续四连冠全国论诗大会!才情秒杀一打科举状元!一手“柳狂体”恣意霸气,连隍朝最负盛名的书画家也讨过他的大作!年纪轻轻就能顺口成诗,所见即能作诗,所想随意成章。
他有狂傲的资本!有令天下文人皆仰目的天赋!
被称为“剑客诗人”的他不仅文采风流,而且身手潇洒,成名起就成为全名偶像。
“妘姑娘可有高见?”秦祎收回欣赏的目光,转头问妘芸。
妘芸有些不好意思,却难掩兴奋神情:“高见谈不上,柳如初的诗名流芳百世,今日能亲身经历有柳如初的论诗会、亲眼看见他的墨宝,真可谓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