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元宵》
夜,寂静无声,梁九功候在帐外,面色苍白。魏珠站在梁九功身后,垂目低瞥,神色慌乱。小柳歪了歪花盆鞋,怯怯瞅着身旁的主子,撅了撅嘴,低声劝道:“主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您都等了快两个时辰,这……如何挨得住?”
成韵瞪了眼侍婢,强抑忿意,轻轻蹬了蹬腿,缓了缓腿脚,刻意扬了扬嗓子训道:“我都挨得了,你们做奴才的就挨不了?刘声芳好大胆子,哼……宣他看诊,竟多番推辞。皇上真病了……真在帐里吗?若是……岂会让我等这么久?梁总管,你说对吗?”
抿唇一笑,梁九功拱手恭顺说道:“成嫔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睡下了,还是请娘娘先回吧。”
下颚微扬,垂睑凝了眼梁九功,嘴角浮过一丝冷笑,成韵淡淡说道:“没事,皇上未用点心就睡下了,肯定会醒来的,我就这儿等着。”
面色一沉,梁九功直了直脊梁,漠然望着前方,少顷,朝魏珠瞥了一眼。魏珠会意,弓腰低声道:“师傅……我肚子不舒服,去去就回。”梁九功点头,魏珠朝成韵拱了拱手,便要碎步退下。
“站住--”尖声喝止,成韵踱了踱步子,凑近魏珠,低声道,“我几时允你退下的?”扭头瞪了眼梁九功,道:“梁总管应该知道,祖制不可违,皇上是不能离开围场的,出了围场,若遇到刺客,该如何是好?区区贱婢,既已点灯超度,还能怎样?”
梁九功迎着幽冷眸光,顺了顺面容,微微颔首,道:“娘娘教训的是……”
“谁说朕违了祖制?”冷冷一语飘然而至。成韵愣了愣,扭头瞅见福全陪着玄烨正漫步踱来,抿了抿唇,盈盈行礼,解释道:“臣妾听说皇上抱恙,着急……又见不到皇上,所以……”
玄青便服衬得面色愈发清零,双眸血丝满布,尽是倦意,剑眉微蹙,尽是不悦,玄烨瞥了眼成韵,冷冷道:“即便朕出了围场又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管制朕。”
“皇上--”双眸泛着泪光,成韵抿唇,委屈唤道。
福全跟在身后,甚感尴尬,挤出一丝笑意,道:“成嫔娘娘也是关心皇上……一时情急才言语有失。”成韵捎了眼感激,复又可怜巴巴地凝着玄烨。
淡淡扫了一眼,眸光幽冷,眉目间透着一丝愠怒,声线低沉却分外清晰,玄烨说道:“飞扬跋扈、出言不逊已是德行有失,对……已故之人……言辞刻薄,可见毫无良善之心。”冷冷瞅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福全更感难堪,稍稍朝成韵点了点头,碎步紧随入了帐,旋即扯开话题道:“乌特巴拉想探望皇上,说有事相商,皇上明日可有空召见?”
玄烨坐在软榻上,眸光暗沉,半晌沉默不语。福全垂目,拱了拱手,道:“要不……明日臣和索绰罗去找?或是……”
抬手一比,玄烨稍稍抬眸,淡淡道:“传乌特巴拉明日一早觐见……召隆科多作陪。”福全微微颔首,顿了顿,抿抿唇,低声道:“芝兰姑娘的事……生死有命,皇上……千万别过于忧心。”
别目瞥了眼帐帘,眸光清冷,仿若不曾听见福全所言,语气甚是平淡,玄烨问道:“容若何时能到?”
“日夜兼程,后日想来差不多。”
微微点头,玄烨凝了眼福全,嘴角浮起一丝倦怠笑意,轻轻拂了拂手。福全会意,拱手退下。
芝兰呆呆卧在榻上,夜不成寐,右臂不时发麻,刺痛驱得触觉格外灵敏,掌心里的鹫鹰玉佩,温润中透着一丝冰冷。屏风后听到的那句,分明耳熟,难道竟会是他……不会……心头苦笑,便是到了今日,还不懂心死吗?那席戮心狠话,至今响彻耳际,芝兰摁了摁心口,从今往后那人只是主子,只是主子。
摊开手掌凝着玉佩,深吸一气,心头又是苦笑,为一句许诺,为一个玉佩,居然甘愿自投罗网、以命相搏,何等愚不可及。唯是,不如此还能怎样?今生已尽,再无希冀……千里寻兄同样愚不可及,如和罗理所言,更是毫无意义。寻到哥哥送还故里,此后,唯有隐姓埋名,终生不得再见家人。若寻不到哥哥,一切更是徒劳无益。那才是生不如死……
送信尚存一丝希冀……唯是兜兜转转,终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和罗理的许诺,若无他的应允,一切都只是空谈。他……绝决至此,又怎会遂阿玛的心愿……好在,这是博尔济吉特氏的许诺,今生不行,尚有来世……握住玉佩紧了紧,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芝兰缓缓阖目。
“醒醒……芝兰姑娘……”赛罕轻轻晃着芝兰的手腕,唤道,“少汗在帐外等着姑娘。”
东方一片铁青,和罗理背手站在帐外,那抹身影黯淡、悲凉。芝兰杵在帐帘口,默默望着天际。
“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怪你。”和罗理不曾扭头,不曾回眸,仿若自言自语。
“我既已答应,便不会后悔。只望……少汗……信守承诺,家书……我留给少汗,以便……他日寻找我的家人。”乌眸笼在黎明前的铁青淡雾里,寂寥清零,芝兰淡淡说道,“我只是信使,只能保证把信送到。少汗能否如愿……”
“这是当然……”和罗理转身截语,“不管此番能否获赐牧地,我都信守诺言。”
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芝兰微微点头,道:“我也必定送到……以孔明灯为号,灯亮则是送到了。”
不由一怔,和罗理尴尬笑笑,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围场点灯,谈何容易。无论此行成败如何,我说过的,一定办到。”
星光尚未褪尽,曦光崭露端倪,东方铁青云幕似缓缓拉开,草天一线边陲之地,晕得斑斑驳驳,天幕尽头浮现淡淡铅色,由厚渐薄,由浓转淡,由圆散开,缥缈游离……
“看……”和罗理指指东边,动容说道,“草原的日出是最美的。”
一瞬,云幕似被唰地扯开,铅色天际染上一抹橘黄,由黄转红,由红转粉,似披上一袭霓帱,东西南北,由远而近,燃起一簇火,顷刻,点燃了整个草原天空,一轮红日呼之欲出……
粉红霞光淡染双颊,嘴角笑靥微扬,芝兰凝望东方,复又瞥了眼和罗理,清然说道:“少汗是怕……这是我最后的黎明,所以才让赛罕叫醒我。”
一瞬愕然,嘴角微微扯了扯,和罗理微微垂睑,心底按捺的愧疚愈涌愈烈,自己晓之以理,赛罕动之以情,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权术竟用于算计一个女子,何等卑劣。
“少汗无需介怀。我是自愿的……”芝兰振了振,眉目都似含笑,道,“少汗有所不知,辛者库罪籍是句魔咒。我以前不懂……为何阿玛处心积虑想抬旗,如今我渐渐有些懂了。罪籍……等于一无所有,连心……都不配有。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哥哥为这个,丢了性命。阿玛为这个,钻营了一辈子。我……也该做点什么。”
缓缓抬眸,乌瞳似蒙上一层轻雾,和罗理轻叹一声,道:“姑娘如此心灰,可是因为……富察?”
眸光一闪,瞬息黯淡,芝兰急急别目,凝着东方,沉默不语,唯是摇了摇头。
和罗理尴尬地别过头去,轻声道:“你昏迷的时候,不时念叨这个名字。我想……他对姑娘肯定很重要。”
“不……”芝兰浅淡一笑,道,“世上从无此人。我冒险送信,只为给觉禅家留个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