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忆及那夜湖边一闪而熄的火光,芝兰定了定神,试探问道:“你们夜夜都伏在湖那头,围猎头一天你们就在?”
和罗理不由一怔,眸光忽闪,愕然地凝了眼芝兰,顷刻,顺了顺容颜,道:“扎布莽撞,竟不留意点了火折子,还好熄得快,否则……连姑娘都见到了,哪里还瞒得住侍卫。”
咬了咬唇,芝兰垂目,紧了紧抓住马鞍的双手,低声道:“虽然你们救了我,可……我不会给你们领路,我有要事在身,耽误不起。况且……我劝你们……趁早打消溜进围场的心思,围场守卫森严,你们根本见不到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和罗理住步,扭头凝着芝兰,笃定说道,“姑娘何尝不是如此?明知出逃是死罪,为了至亲铤而走险。我也是如此!”
愣愣盯着那对乌眸,芝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颊透着余毒的潮红,又加染一抹绯红,衬在落日余晖下竟是别样娇俏。和罗理不由亮了亮眸子,少顷,急急别目,瞥了眼远处清风掀起的绿浪,接着道:“扎布说得不对,你绝不是逃兵,却是……值得钦佩之人。”
扫了眼和罗理,心底已些许凌乱,芝兰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给你们指路。围场固若金汤,你们进不去,也见不着他,只会遭来杀身之祸。虽然我不知……你所说的要事……是何事,但……非得亲自面圣不可吗?他们既叫你少汗,看来你定是身份尊贵,若是如此……大可捎书通过衙门呈给皇上,犯不着以身犯险。”
“你怎知我没试过?”眸光透过一丝幽暗,和罗理冷冷道,“清廷忙于平定三藩,衙门趋吉避害,如何会帮我递呈?”
“三藩平定指日可待,少汗大可再等等。”芝兰迎过那缕眸光,淡淡劝道。
“那姑娘为何不等?我原是不想说……”和罗理抿了抿唇,盯着那对灼灼美目,清然说道,“你哥哥……看来是凶多吉少,这个……姑娘如何不懂?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三藩战地硝烟四起,离这儿何止千里,姑娘孤身一人何时才能走到?若是给你哥哥收尸,更是大可不必。士兵上得沙场,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区区皮囊算得了什么?姑娘可曾听过藏地的天葬?”
“你……”被戳到痛处,眸生氤氲,嗓际咽了咽,芝兰垂首低眉,凝着马颈的鬃毛,泪吧嗒吧滴落。
和罗理不由住步,略显愧意地望了一眼,瞬即别目,继续牵着马前行,低声道:“我不会逼你……只是,你仔细想想,便知……你所说的要事,毫无意义。”不知不觉间,已回到营帐,罗布桑赶紧上前接过和罗理手中的缰绳。
草草填饱肚子,芝兰木木地斜倚睡塌,和罗理的一席话响彻耳际,心乱如麻。他说的,自己如何不懂?只是,哥哥二旬有余仍孑然一身,征战多年只为战功,不是为个人荣辱,只为觉禅二字。如今……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与其说此次出逃是为营救哥哥,倒不如说……是为救自己于无边无涯的愧疚。一阖眼,耳畔便会响起阿玛的话,“学学你哥哥……你要对得起你的姓氏”,若是自己当初听信阿玛所言,攀龙附凤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只要抬旗有望,哥哥何至落到如斯田地。虽不曾悔,却愧疚难耐,生则救人,死……则拾骨,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为哥哥做的,唯一能为觉禅二字做的……
许是怕芝兰再逃跑,赛罕寸步不离地守在帐内,不时偷瞄。掌灯时分,蒙医登门替芝兰拔罐穿刺。缠绕右臂的竟是婉儿姐姐当日所赠的帕子,松下帕子,一片青紫肿胀,芝兰不由别目。赛罕掌灯凑近,蒙医皱了皱眉,捏起三棱针密密浅刺伤口,锥心刺痛,芝兰不由咬牙,手臂微颤,刺痛未消,手臂又是猛然一吸的痛楚。清了清污血余毒,敷上一层草药,包扎妥当,蒙医起身离帐。
芝兰依稀听见和罗理与蒙医在帐外低语,不由蹙眉,救命之恩本不该不报,唯是这三人企图不明,不可轻信。突地,帐外小阵喧嚣,赛罕警惕起身,扭头瞟了眼芝兰,捎了眼警告。和罗理主仆三人皆入了帐。和罗理与赛罕耳语两句,赛罕急急挑帘出帐。
扫了眼芝兰,一瞬迟疑,和罗理奔至榻前,扯着芝兰左腕便往屏风后拽,扎布二人亦躲至屏风后。
芝兰挣扎,刚欲出声。眸光一闪,和罗理急忙捂住芝兰的嘴。扎布鼓了鼓腮帮,抽出匕首抵在芝兰腰际,面色冷峻。芝兰唯有噤声,怒目淡扫主仆三人。和罗理瞅了眼芝兰,并不理会,瞬即,又贴耳偷听帐外。
赛罕出帐,瞅见十几匹骏马朝营帐奔来,定睛一望,应是清兵。索绰罗扯住缰绳,迅速下马,朝赛罕拱了拱手,用蒙语道了声“赛拜努”以示问好,随即问道:“姑娘,可曾见过一位满族姑娘,穿淡绿色旗裙?大概……”
身后着玄青便服的侍卫,端坐马鞍上,截语道:“及笄之年,和姑娘差不多高矮,梳两把髻,明眸皓齿,肤色白皙,笑起来……有一对酒窝……”
芝兰听得分明,这声音……不由一怔,旋即挣了挣手腕,只觉腕子被钳得生疼,腰际的刀尖顶了顶,一瞬似嵌进袍子里。和罗理瞪了眼扎布,扎布悻悻地松了松匕首……
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赛罕盈盈行礼,从容不迫地答道:“我和丈夫游牧至此,已有数日,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索绰罗朝玄青侍卫望了一眼,拱手谢了谢,腾地上马,扬声令道:“走--”
马蹄声淹没在劲草呼呼声中,渐逝渐远。待赛罕挑帘入帐,和罗理才松开手来,捎了眼歉意,低声说道:“一时情急,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芝兰握着手腕,轻轻旋了旋,低头不语,若有所思地迷失在方才那似曾相识的声音里。见芝兰不言不语,和罗理面露难色,解嘲般笑笑,迟疑片刻便领着随从出了帐。
赛罕不时偷瞄芝兰,几度启唇又咽下,终是耐不住踱至塌前,靠着芝兰坐下,似自言自语般叨道:“少汗对姑娘有恩,姑娘怎能不报?少汗此行,关乎和硕特部全族人的性命,姑娘……怎忍冷眼旁观?”愕然抬眸,芝兰凝了眼赛罕,垂目不语。
赛罕抿了抿唇,双眸蒙着泪花,动容说道:“少汗是和硕特部首领顾实汗的嫡孙。我们原本游牧在天山北路的藏地,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两年前,葛尔丹篡夺了准格尔部的汗位,为扩充牧地,厮杀掠夺,肆意杀戮我们的族人。无力抗衡葛尔丹铁骑,少汗唯有领着族人,远走天山一路向东,一心投奔清廷。不料……清廷无心接纳我们。”
抹了抹泪,吸了口气,迟疑一瞬,赛罕起身跪下,恳切求道:“少汗此行是向清朝皇帝求赐牧地的。没有清廷庇护,我们会被赶回天山,那……必死无疑。姑娘,我求求你,看在你们萨满神灵份上,救救我们的族人。”
“唉……你先起来……”芝兰急忙伸手去搀赛罕。赛罕埋首,执意不起。
咬了咬唇,垂睑凝着跪地之人,芝兰不由轻叹,道:“我不过是个出逃的宫女,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况且,皇上岂是人人见得到的?即便你们的少汗混进了围场,恐怕见不得皇上,已被当作刺客拿下。”
赛罕含泪抬眸,反手揪住芝兰的手腕,凄凄求道:“少汗说……姑娘帮得到我们,那姑娘就一定能。”
“我……”凝着赛罕,芝兰不由忆起,当日在浣衣局耳房,穷途末路之际对萍儿的苦苦哀求,心头一软,双眸染着雾气,微微点头,道,“不一定能帮得上……尽管一试吧……”赛罕不由破涕为笑。
顺着赛罕所指,芝兰瞅见,篝火一侧,和罗理倚坐巨石,痴痴地凝着西面,冷峻面庞蒙上朦胧月光,愈显寥寂。踱步走近,芝兰合手,顺着和罗理的目光,望了望西方,唯见一片漆黑夜幕。
和罗理扭头,微微一笑,道:“你怎会改变主意的?”
抿了抿唇,嘴角浮起一丝落寞笑意,芝兰淡淡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有你的族人,我有我的姓氏。你们的苦痛,我……能懂。所以,我想帮你们……可是,给你们指路却不是在帮你们,因为……那是条不归路。”
笑意更甚,和罗理微微点头,火光映在黝黑脸颊上,透着一股子坚毅,道:“刚才劝你打消念头时……我自己也想通了。你说的没错……三藩未平,清廷无暇西顾,不会为了我们区区一部,与准格尔为难,腹背受敌。我们唯有等……”
眸光一亮,芝兰微微颔首,含笑说道:“少汗想通了便好。”
“不--”和罗理敛笑,起身踱近,眼神笃定,低声道,“虽是等,我们却不能守株待兔。向清廷请降,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个我明白。但……至少,我们得向清朝皇帝表明心迹。”
笑一瞬僵在脸上,芝兰稍稍退了一步,别目瞟了眼远方,道:“少汗若一意孤行,非得入围场,恐怕……还是条死路。”
和罗理凑近一步,定定说道:“这个我明白,所以……我不想硬闯,只想找个信使。”
愕然抬眸,芝兰凝望和罗理,咽了咽,摇摇头,道:“少汗明知宫女出逃是死罪,我即便想帮你们,即便打消念头,不去西南战地……也不会傻到复回围场,替少汗送信,丢了性命。”
眸光闪过一丝不忍,和罗理振了振,双眸一沉,低声说道:“姑娘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此行九死一生,所以……我不会勉强你。但……若是姑娘愿意,我自然不会亏待姑娘。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狐疑地望了眼和罗理,芝兰垂目,淡淡说道:“少汗有所不知,宫闱有成千的宫人,能见到圣驾的没有几个。”
“哼……”和罗理轻笑,从腰际一侧扯下匕首,递至芝兰眼前,道,“若赛罕不曾给我这个,我断不会请姑娘送信。既能拿到侍卫统领佟佳的佩刀,姑娘若是有心,绝对能办到。”
芝兰不禁朝篝火踱近一步,唯望灼灼火光掩住面色的一瞬苍白,半晌,心头一悸一紧,迟迟回道:“若可以,我只想要回哥哥的性命。但……人死如灯灭……”
抬眸凝着和罗理,两汪秋水瞬起一丝涟漪,顷刻黯淡,嘴角浮起一丝清淡笑意,芝兰唏嘘:“我想圆哥哥的心愿,恐怕……尊贵如少汗,也办不到……”
“什么?尽管说来……”和罗理急急追问。
“少汗可听过……抬旗?”芝兰别目,瞅着灵动跳跃的火苗,泪悄然滑落,轻若无声说道,“我的哥哥……去战场不是为扬名立万,不是为荣华富贵……只为抬旗。这个……是他唯一的心愿。为此,哥哥能以命相搏,我……也可以。只是……少汗办不到。”
和罗理深吸一气,扬声笃定回道:“好!我一定办到。”芝兰诧然,不及拭泪,凝视和罗理,唯见炯炯双目毅然,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犹豫一瞬,和罗理扬手解开领口,扯下脖子上系挂之物,蹭地递给芝兰,定定说道:“这是我的祖父顾实汗之物,是和硕特部王者的象征。我送给姑娘,以作信物。姑娘想要的,我……和罗理……现在办不到,但有生之年,当竭力办到。若是……我办不到,我的子孙后裔当铭记今日的许诺。这是成吉思汗后裔,博尔济吉特氏给姑娘的承诺。”
和罗理掌心的鹫鹰玉佩浮光跃金,透着毋庸置疑的王者霸气,芝兰凝了眼玉佩又望了眼和罗理,心头隐隐浮起一丝希冀,抬旗是阿玛和哥哥平生夙愿,可自己做不到卑身屈体、攀龙附凤,那这可能是最后的希冀,哪怕只是一句承诺……振了振,缓缓伸手,木木接过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