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着及膝蔓草,茫茫绿野掀开一线细口,瞬即又簇拢成毯,秋风拂过绿草呼呼作响,和着吁吁气喘,尽是气促急乱之音,不住扭头回望,湖边的哨岗愈来愈远,手揣匕首哧哧急响,微微躬腰疾奔,整个人都没入草丛里……
哨岗模糊难辨,抚腰急喘,透不过气来……汗粘着宫衣箍在身上,束缚难耐……急急扯下淡绿宫衣,清风拂面,清凉沁人……
扑通……扑通……又扑了空,匕首深深插入泥土里……拔刀……再扑……兔群上蹿下跳,散落四野,屏息再扑……匕首映着晌午烈日,一道亮光刺眼,慌乱闭目,手背一缕湿热,腥红染赤了双眸……拎起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别目却还是瞥见,圆滚滚的灰肚腩微微抽搐……心些许揪痛,惶惶把灰肚腩裹进淡绿宫衣里……再扑……再裹……直到蔓草倒了一片,周遭弥漫的血腥足以引狼群饕餮夜宴……胡乱用蔓草擦了擦匕首,双手都些许轻颤……
远望东边,依稀几点蒙古包,深一脚浅一脚……蹚行……牧民夫妻憨厚的笑颜,掏出玉簪子,操着蒙语讨价……换上天蓝长袍,穿上筒靴,捋顺发丝盘起羊角,戴上珠链……轻抚马儿柔顺黝黑的鬃毛,跳上马背,一记长鞭……一路往西,和风夹着泥土芬草的芳香,敞臂拥着自由的气息,一路颠行……
嗓际微涸……一洼水湛蓝透澈,倒映蓝天白云,宛若一面天镜,湾沟的水草随风轻摆,好似舔食泥土的清甜……双手握匕首拼命挖泥,草草掩了换下的淡绿宫衣,捋泥深埋……
马儿咕咚咕咚舔着湖水……扬手拂了拂湖面,清澈见底,捧一口润喉,清凉甘甜……皮囊水壶没入湖水,咕噜噜作响……
马蹄乱踹,一阵嘶鸣,一抹灰褐斑纹蝮蛇哧溜缠行马蹄间……慌乱拔刀……三角头闪着凶光,哧哧吐着毒舌……迟疑一瞬,救马……挥刀……右臂一阵刺痛……那抹灰猛然一甩,咯噔落进水里……指盖一瞬变紫,手臂发麻胀痛,匕首落地……蓝天白云如湛蓝锦缎哗地扯落……一抹棕色一晃,黝黑皮肤,炯炯双目……
眸光里的火一瞬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呼救,声音却没在嗓子眼,一片死寂。挣扎,右臂锥心刺痛,浑身麻木。声响,蒙语唧咕……一瞬又是死寂。仿若被梦魇牢牢镇住,脑际浮现的皆是逃窜、血腥、毒蛇,挣扎……挣扎……再挣扎……
眼睑若灌了铅,重坠……拼命睁眸,一丝光透入眸子,点亮眸光,愈来愈亮,帐顶白苍苍晃眼,右臂麻胀,想要抬臂唯是指尖微颤了两下,左手掀开衾被,木木去扯右臂,一阵胀痛难耐,芝兰低低呻了一声。
帘帐猛然一掀的呼哧声,一个年轻蒙古女人惊喜呼唤,“醒了,醒了。”
皮靴入帐咯噔杂乱,佩刀哐当哐当,应是几人同时入了帐,芝兰挣扎着想坐起,唯是浑身乏力,生生使不上劲。
“姑娘,别乱动……”刚才的蒙古女人急忙上前扶起芝兰,轻轻往背后塞了个抱枕。
“赛罕,给她取点白食来。”身着棕色夹袍的年轻男子,瞥了眼芝兰,朝榻前的女子吩咐道。
睁大眸子,定睛瞅了两眼,脑海翻来覆去的那几个画面复又浮现,芝兰认得这对眸子,分明是湖边之人。男子身后站着两个蒙古男人,一位三旬开外,一位约摸四旬。二人皆环臂抱在胸前,神色肃穆,腰间的佩刀格外醒目。
蒙古男人站在一尺开外,望着芝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竟用满语轻声道:“姑娘,你被毒蛇咬了,都昏迷两天了,一定饿了吧?”
浑身木然,挤出一丝笑,芝兰摇了摇头,张嘴说话时方觉嗓子嘶哑生疼,虚弱无力地说道:“还好,谢谢……勇士……救命之恩。”
迎着芝兰弥蒙的眸光,蒙古男人摆手笑了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我叫和罗理。这两位是我的随从……”
芝兰含笑朝二人点了点头。年长的随从,扯了扯嘴角,眼睑垂了垂,稍稍颔了颔下颚。年轻的随从,面色一沉,眸光幽冷,尽是敌意。芝兰不由尴尬垂眸。和罗理瞥了眼身后,低声喝止道:“扎布--”年轻随从稍稍敛了敛,拱手出了帐。年长的随从犹豫一瞬,也拱手出了帐。
“扎布,她是少汗的客人,你怎能如此无礼?”
“客人?因为她,我们足足耽搁了三天。要不是为了救她,四处去找蒙医解毒,我们这会恐怕都已进了围场,见到了清朝皇帝。我看少汗恐怕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少汗自有主张,休要胡言。”
“这几日清营戒备松懈,侍卫统领都不在营内,正是混进去的大好时机,却为了一个满族女子……哼……”
帐外低声的蒙语争吵,芝兰听得分明,心不由一紧,怯怯抬眸瞥了眼和罗理,瞬即垂目,这主仆三人恐怕居心叵测,断不可让他们得知自己识得蒙语,此地更是不宜久留。芝兰刻意侧了侧身子,面露一丝痛楚,微微眯缝了眼。
和罗理见状,往外退了退,低声道:“你先休息,我们稍后来看你。”
心底些许慌乱,约摸着人已离帐,芝兰掀起衾被,吃力地穿靴下榻,晃了晃袖口,惊觉丢了匕首,复又按了按腰际,家书亦已不翼而飞。顾不得匕首、家书,犹豫一瞬,芝兰轻轻掀起帐帘,挑开一条细缝,确信四下无人,悄悄溜出了帐。许是余毒未清,只觉头重脚轻,芝兰一路些许踉踉跄跄,不由扯住及膝劲草一路疾奔,掌心顿感生疼。
夕阳西下,丹红耀目,除了身后的蒙古包,周遭皆是一望无垠的绿野,心底尽是恐惧,入夜狼群肆虐,若找不到牧民,恐怕……芝兰紧了紧步子,呼吸急促不畅,头愈发昏沉,蒲草都似愈来愈重。
耳际响起扬鞭声,心下更慌,芝兰跑得更急了。唯是,不过瞬间,三匹骏马已团团围将过来。
和罗理拉了拉缰绳,狐疑垂目,问道:“你竟会蒙语?”芝兰心慌,不由退了两步。
黝黑双颊映着落日赤霞,泛起一层紫晕,细长双眼乌黑澄亮,嘴角肆意扬起,和罗理笑道:“芝兰姑娘不必担忧,我不是恶人,此处方圆十里了无人烟,姑娘还是回帐吧。”说罢,伸出手来。
半信半疑地仰头瞟望一眼,芝兰微微摇了摇头,又退了两步。扎布怒目一瞪,忿忿,道:“少汗,这女子不知好歹,我早就劝少汗别在她身上白花气力。一个出逃的宫人,和战场上的逃兵无异,指望她给我们指路,简直……”
“扎布--”和罗理扭头低声呵道,瞳孔微缩,笃定说道,“临行前,歃血为盟,你说过什么,该记得清楚。”扎布抿了抿唇,噤了声,唯是拱了拱手以示赔罪。
扫了眼芝兰,和罗理跳下马,扯了把缰绳,走到芝兰跟前,凝视一眼,道:“上马。”
迟疑一瞬,既是无路可逃,唯有见步行步,芝兰搭了把和罗理的手臂,跳上了马。和罗理扯了扯缰绳,对侍从吩咐道:“你们俩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罗布桑--带扎布回去。”
罗布桑瞅了眼扎布,努了努嘴。扎布瞪了芝兰一眼,方悻悻骑马离去。
“不问自取是为贼……你不仅偷看我的家书,恐怕匕首也是你拿走的?”芝兰伏在马背,垂目凝了眼牵马之人,略带愠意说道,“你救我,绝非巧合。你们竟跟了我多久?”
和罗理回头,仰面抬眸,面颊竟泛起一丝紫,略显羞愧地说道:“我非有意偷看姑娘的家书,只是蛇毒凶险,唯恐……我不过想知道姑娘的身份罢了,万一姑娘有何不测,我也好捎书给你的家人。匕首……赛罕拿着,你走时,她自会还你。至于跟踪……从你出围场开始……可,我也不是有意的,我们有要事求见你们的皇帝,只是……找不到引荐之人,才会出此下策,等在围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