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一怔,眉间簇起一丝疑窦,营帐一路走来,隐隐嗅到一丝不妥,宫人们或窃窃私语,或偷抿笑意,或殷勤备至,不料浣衣局更是如此,芝兰探究地瞅着萍儿,低声道:“萍儿姐姐,何出此言?今天……大家都怎么了?”
双颊掠过一丝潮红,萍儿嘴一撅,佯嗔道:“妹妹瞒得可真好……我好歹也是妹妹在浣衣局交心的旧识,这天大的喜事……怎就不告诉我呢?”
凤目圆睁,心头一紧,芝兰抿抿嘴,弱弱问道:“这是怎么了?我……”
萍儿轻拍一把芝兰手背,撅嘴打趣道:“难不成妹妹打算……进了王府,做了福晋,才告诉我?”
不由一哆嗦,薄唇微颤,眸光避闪,芝兰急急问道:“姐姐,这是听谁说的?”
萍儿不由捧腹轻笑,戏谑道:“芝儿妹妹,满营地的人……都知晓的事儿,就要瞒着我?昨夜……嗯……大伙都说,王爷回京就会把你讨回王府……”
“没有的事!”芝兰断然截语,眼眶微红,咬咬唇,定定神,道,“讹传罢了,姐姐切莫轻信。”
笑容僵在面上,萍儿挑着眉,愣愣问道:“妹妹……此话当真?”
芝兰硬硬点了点头,浑身抽空般乏力。魏珠不是说,昨夜之事,无人知晓吗?为何不及晌午,已传得沸沸扬扬?缓缓阖目,眼眶酸疼,芝兰强咽泪水,睁眸,挤出一缕笑意,道:“萍儿姐姐,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劳你跟嬷嬷说,多谢款待。”说罢,转身碎步离去。
走出浣衣局营帐不过丈余,耳际飘过一声高声呼唤,芝兰不由回眸。
“芝兰……”李四儿气喘吁吁,手捂腰际,俯身喘道,“芝兰……”
一怔一怜,眼前之人脸黄肌瘦,与初见之时判若两人,唯是瞬即忆及往事,芝兰冷了冷眸子,抚鬓颔首权当行礼,便踱步前行。
“别走……”李四儿两步奔上前来,紧紧揪住芝兰,牙床紧抿,眼窝微红,求道,“求……姐姐……救救我。”
草草瞥了一眼,芝兰急急别目,轻声道:“四儿姐姐,我爱莫能助。”说罢,抽了抽手臂,便要离开。
“不许走!”李四儿死死钳住芝兰,几近厉声低吼,“我今日这般模样,多半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扳倒伍贵生,我何至于这么惨。”
“我?”芝兰凝着瘦削脸庞,摇摇头,道,“到今日,你还执迷不悟。”
“我知道你恨我……”两行清泪滑落,李四儿吸了吸鼻子,倔强地说道,“我间接……害了庆芳,你间接害了我,我们当扯平了。你帮帮我,好不好?浣衣局,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姐妹们讨厌我,林嬷嬷讨厌我,新来的首领太监也讨厌我,我……动则得咎,非打即骂,我……”说着,李四儿埋头低低簌簌抽泣。
心头一软,芝兰垂目,咬了咬唇,柔声道:“四儿姐姐,我不恨你……但,我也帮不了你,我只是个宫女,即便有心……也无力。”
猛然抬头,狠狠一剜,李四儿冷笑,手腕钳得更紧,道:“你不恨我?帮不了我?你不就帮了银月吗?你恨我,我不怪你,庆芳……的死,我确实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不怪你。只是,你非帮我不可!你不是要嫁入王府吗?若叫王爷知道你和纳兰大人的事,王爷还会要你?”
心头一怵,木木冷冷,耳际嗡嗡作响,只见那抹唇声嘶力竭般张张合合,李四儿的威胁,芝兰充耳未闻,一瞬晃过神来,泪眼迷蒙,反手揪住李四儿袖口,颤颤问道:“你说什么?啊?庆芳姐姐她怎么了?”瞬间愕然,李四儿瞅着芝兰,满目疑云。
“你说什么?说什么?庆芳姐姐她……”芝兰甩手晃了晃李四儿,带着哭腔低声质问道。
李四儿扯开芝兰双手,退了两步,双眸阴冷,冷笑道:“你不知她死了?……不过,没关系,她死不死,你都得帮我,否则--”
双手捂面,扯帕拭泪,定了定神,芝兰一把拂开李四儿,道:“我不会信你。”说罢,朝主帐疾走,心间喃喃,魏珠,魏珠,他一定知晓内情……耳后飘来李四儿歇斯底里的低吼,“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我等你,你最好记得,否则……”
栗栗危惧,芝兰一路颤巍巍碎步前行,秋风拂干泪痕,却扫不走心头阴霾,平生不曾如此惊恐。那顶营帐愈来愈近,心揪得愈来愈紧,长吸一口气,芝兰挑帘进了班房营帐。众人皆含笑起身,芝兰盈盈福了一礼,极力压平嗓音,对魏珠说道:“魏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面容稍许僵硬,魏珠强挤一丝笑意,微微点头,随芝兰出了帐。踱至营帐一角,芝兰再按捺不住,颤声问道:“魏公公,庆芳姐姐……她……究竟怎样了?”
魏珠一怔,原想芝兰此番必是问昨夜之事,不料却是旧时重提,清了清嗓子,缓了缓神,轻声道:“皇上都说了……庆芳姑娘,一切安好。”
心稍稍舒了舒,旋即又是一紧,芝兰弱弱探问:“可……有人说,庆芳姐姐……没了。”
一瞬口呆目瞪,少顷又笑了笑,魏珠垂目,道:“皇上说她安好,便是安好,姑娘休听他人胡言。”
恐惧铺天盖地袭来,芝兰退了两步,缩在营帐一角,双眸氤氲,喃喃道:“那是真的……嗯……”
魏珠瞅了眼芝兰,又扫了眼四下,急急低声宽慰道:“姑娘,何必呢?有些事……能装糊涂,便装糊涂。”
抿了抿唇,强忍泪水,芝兰隐隐觉到牙床似在微颤,嗓际哽住,窒息般痛楚。魏珠轻叹一声,摇摇头,劝道:“皇上……是为姑娘好,你……就当不知道,千万别在主子面前提起。”
芝兰木木福了一礼,拖拽着步子朝寝帐踱去。浑身乏力,脑际空白,眼前迷蒙,芝兰虚无地飘在营地,唯想回营帐倒头恸哭。
御膳房营地,未及芝兰迈入,早有小太监碎步报信。钱公公踱着官步,凛凛迎来,眉间堆笑,却透着别样狡黠,拱手弓腰,扬声贺道:“恭喜芝兰姑娘……御膳房飞出金凤凰了,呵呵。”盈盈笑语却尖酸刻薄,钱公公混迹宫闱数十载,如何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既有人挑头整治这丫头,自己何不推波助澜,趁机除掉这颗眼中钉。念及此,钱公公朝身后随来的慕秋,暗使眼色。
慕秋会意,破天荒地掠过一缕笑,款款凑近,牵住芝兰双手,扬声道:“恭喜妹妹。”
木木缩手,面色清然,一瞬煞白,又一瞬铁青,嗓际哽住,芝兰生生开不得口。众人见状,皆堆满笑,凑上前来,一一道贺。
耳际灌满喋喋嗡鸣,双眸盈溢噬人嘴脸,芝兰吃了个颤栗,强撑着福了一礼,急急转身碎步逃去。
放眼望去,围场内缀满营帐,白茫茫一片,却无一顶可予自己须臾庇护。如一缕游魂飘飘荡荡,痛心疾首,羞赧难耐,芝兰唯想循迹潜行、避影匿形。强忍泪水,芝兰瑟瑟发颤,虎口密密麻麻掐满殷红指印。不知不觉踱至湖边,倚着灌木丛,一瞬瘫倒,芝兰蜷膝抱作一团,决堤泪水潺潺夺眶,不由埋首簌簌恸哭起来。吃了二十几板,庆芳姐姐如何熬得住?梁九功当日失手砸了碟盘,银月多番闪烁其辞……自己便该猜到……却自欺欺人。昨夜……更是百口莫辩,有苦难言,女子名节受损,活着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愈想愈伤,芝兰默默抬眸,望向那汪秋水,若非念及家人,此刻或许该仿效杜十娘沉江。转念,一抹凄笑,死亦无惧,还怕活着?
“芝兰,真是你?”
急急扯帕,草草拂了拂面,倒吸一口气,芝兰低低扭头一瞥,原是佟佳大人。心灰意懒,芝兰并未起身行礼,唯是把下颚磕在膝盖上,复又痴痴瞅着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