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史记》
眼睑沉沉,睫毛扑闪挣扎许久,缓缓睁眸,帐帘缝隙斜透一缕曦光,案几上的金釉茶壶折射出一道彩虹,眯缝双眸,定睛瞅了瞅,心头一怵,腾地坐起,四下皆陌生可怖,急急掀被下榻,慌乱中竟跌落塌下,垂目低扫衣襟,芝兰揪了揪领口,强咽一口气,还好……
赶紧摸爬着挽鞋,十指却微颤,芝兰定神回想昨夜之事,竟浑浑噩噩,唯是唇边一阵酥麻,木木地扬指抚唇,双颊腾染一抹绯红,昨夜……他……
扶地爬起,怯怯扫视四下,此处绝非主帐,芝兰抬手捂了捂头,唯想赶紧逃离,不及细想,碎步紧踱。
帐帘呼哧掀开,芝兰吓得生生退了两步。
“芝兰姑娘,总算醒了。”魏珠堆着笑,弓腰垂目,道,“没吓着姑娘吧?”
“这是哪?怎么回事?我……”稍稍定了定神,芝兰连连发问。
面上掠过一抹笑,魏珠宽慰道:“姑娘不必心慌,这儿是裕亲王营帐,昨夜……姑娘身体不适,所以……”
“裕亲王?”强作镇定,声线却不由些许颤抖,芝兰痴痴截语道。
“姑娘放心,这个……皇上是知道的,我昨夜一直守在帐外。师傅已吩咐宫人……不会有人乱嚼舌根的。”魏珠快快说道,又捎上一抹笑。
心稍稍舒了舒,赤染双颊,芝兰抚鬓,福了一礼,道:“我……得赶紧回帐梳洗……”说罢,低头垂目碎步出帐。东方微曦,当差的宫人好在不多,芝兰些许遁行闪避,心下慌乱愈甚,脑际里,最后一抹记忆是广泰伸手搀扶,尔后,唯有支离破碎、面红耳赤的几个画面。
怯怯挑帘入帐,慕秋竟直挺挺地坐在榻上,芝兰不由一惊,躲过那咄咄逼人的眸光,挂着一抹羞赧,行了抚鬓礼。
“哼……竟彻夜未归,胆子真不小。”几乎是鼻翼里挤出的一抹蔑笑。芝兰羞愧,眼眶微红,咬了咬唇,强打精神,回榻翻寻衣裳。
“你若是真攀上了高枝,我自然替你高兴。我……可是正经人家,一心巴望的只是好好当差,升做领班。你既志不在此,何苦与我过不去?”慕秋一味挖苦,忿恨中夹着一丝委屈。
“慕秋姐姐……”芝兰终是忍不住,振了振,抬眸盯着慕秋,轻声说道,“不管姐姐信不信,我从没想争做领班。我自知身份不及姐姐尊贵,不敢奢想。试问做不做领班,对我来说有何区别?以姐姐的出身,御前领班对姐姐的姻缘自是锦上添花。对我……却毫无意义。”
一时语塞,慕秋撇嘴一撅,瞅了芝兰两眼,尖刻之音稍减,道:“你说的若是真心话,我也犯不着为难你,否则……”芝兰无心纠缠,抱起衣裳,踱至屏风后。
“你……”慕秋扬指一戳,鼓了鼓腮,转念又浮起一丝得意,自顾自起身洗漱。
步履沉重,芝兰吃力地僵在主帐前,迈不开步子。那几幕迷蒙却真切,若果真如此,该如何面对他?双颊一瞬赤辣,芝兰紧了紧帕子,生生抠着那株兰花,昨夜竟是怎么了?未染恶疾,那究竟为何?忆起昨夜班房营帐那幕,难不成是那杯茶?芝兰愣愣摇头,魏珠断不会下药,可不是茶,又是什么……
梁九功挑帘出帐,瞅见杵在帐外的芝兰,盈盈笑道:“芝兰姑娘,可大好了?”双颊微红,芝兰福礼,垂目回道:“多谢总管关心……只是,昨夜,为何?”
双眸闪避,梁九功尴尬地笑笑,扯开道:“今早我已吩咐宫人伺候皇上晨起,就不劳姑娘了。”
心头一怔一紧,芝兰极力挤出一缕笑意,唯是面容僵住般,微微点了点头。
“呵……”梁九功又堆上一抹笑,似宽慰又似关切,说道,“姑娘身体不适,该多休息……就先歇上一日吧。”
心稍稍舒了舒,面容顺了顺,芝兰福礼道谢,盈盈退下。
“皇上……”梁九功俯身理着主子衣襟,低声道,“奴才已差她回去了。”
“嗯……”双眸些许避闪,少顷凝了凝神,玄烨漠然问道,“查得怎样?”梁九功不由住手,眼珠子一咕噜,嘴角微微一扯,面容一瞬僵住,复又扬手轻轻拂了拂。
“说……”垂目低凝一眼,玄烨不耐地催道。
“应是成贵人……芝兰姑娘误饮了那杯茶……”梁九功低头顺目,轻若无声地回道。
未见一丝惊诧,倒似一瞬坦然,下颚微扬,略略抬眸扫了眼帐顶,长吸一口气,玄烨冷冷道:“令礼部下诏……晋……成贵人……为……成嫔。”
双手一僵,梁九功杵在原地,惊得些许瞠目结舌,少顷,顺过神来,答道:“嗻……”待主子出帐行围,梁九功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主子的心意愈发难测,成贵人此番明明犯了宫中大忌,不罚却赏……后宫小主虽不少,但能晋为嫔的,皆育有皇子。成贵人入宫不过两月,亦未见喜,平日主子待她也谈不上多上心,如何……梁九功摇摇头,轻叹一声,便往成贵人营帐道喜。
待梁九功离帐,成韵怏怏地瘫坐榻上,双眸黯淡无神,眉宇间尽是忿恨、委屈。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昨夜皇上走后,您就闷闷不乐,一宿未眠……”小柳垂手,怯怯低瞅主子,提了提气,笑了笑,道,“奴才得恭喜娘娘……奴才瞧,皇上待主子是真好,昨夜……陪了主子……那么久,若不是碍于宫规,皇上定会留宿在此。今儿一早又下诏晋封。”
“哼……哼……”眼角泛着泪光,嘴角抹过一丝惨淡,成韵一阵冷笑。
“主子……”小柳愈发不解,顿了顿,又笑着宽慰道,“主子可知,这儿的宫人私下都议论,主子宠冠六宫。”
抬眸狠狠一剜,鼻翼微颤,成韵缓缓低目,瞅了眼掌心缠着的纱布,冷笑道:“晋封就是宠?就是爱吗?呜……”
瞅着掩面哭泣的主子,小柳失了方寸,忙忙凑近,轻抚主子背脊,低声安慰道:“奴才愚笨……”
抽泣的身躯猛然一僵,成韵直了直身子,抬手拂去泪水,眸光阴冷,扭头凑近小柳耳际,悄声低语两句。
面色瞬时煞白,小柳支吾道:“主子……这,我……”
“怕什么?有我在,况且你说的句句属实。”眸子冷若寒冰,成韵一字一顿,幽幽道。
小柳哭丧着脸,旋即,顺了顺面容,福了一礼,便出了帐。
芝兰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乱逛,回御膳房营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知不觉踱至浣衣局营帐。
“芝兰姑娘……”林嬷嬷远远瞅见芝兰,拽着肥胖的身躯,碎步晃悠悠地迎了上来,竟一把握住芝兰双手,来回婆娑,堆满笑意,喃喃道,“如今懂得饮水思源的人……少,姑娘心眼真好。”
双手被林嬷嬷紧紧拢住,嬷嬷掌心的老茧刺得芝兰痒痒酥酥。往昔,林嬷嬷虽热情却不似今日这般殷勤,些许错愕,些许尴尬,芝兰笑着抽了抽手,道:“我们姐妹三人,多亏嬷嬷照顾,来看嬷嬷……是应该的。”
这话林嬷嬷听着甚是受用,不由开怀一笑,道:“上门都是客,我啊……藏了点西湖龙井,等着……我去泡茶。”
“林嬷嬷,不必忙了,我……”扬手想扯住林嬷嬷,那庞大身躯如何拽得住,芝兰手悬在半空,只得福了一礼,目送嬷嬷,瞟及昔日姐妹,满脸尴尬地笑笑。
“芝兰……”萍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扯住芝兰手腕,上下打量,艳羡道,“我早知妹妹……是大贵之人,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