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菩萨蛮》
二人并肩而坐,步辇稍显逼仄。薄暮冥冥,笼在昏暗中,余光瞟及眼侧垂睑落寞的星眸,心头莫名惆怅,玄烨紧了紧掌心的玉葱纤指。缓缓扭头,弱弱抬眸,凝着刚毅坚挺的鼻翼,唇角微扬一丝笑意,晕至笑靥染起一抹浅淡嫣红,芝兰暗暗振了振,按捺着心间莫名的悲凉,唯是清扬明眸分明雾了一层淡淡冥色。
西宫道竟有多长,一路无语,芝兰只觉心倦乏不堪,莫名悲凉已然吞噬此心,嗓际隐隐刺痛干涸,朱唇蠢蠢欲动般难以复抑满腔衷肠,一串凄清细语痴痴滑过唇线:“太太说辛者库女子情路坎坷,卑微罪籍……多惹夫家不满。皇上……”欲言又止,芝兰生生将“嫌弃”二字咽了下去,心头秋风席扫落叶般悲凉。
心微微一紧,心底某个角落似冷不丁被窥览无遗,隐隐一丝慌乱,玄烨木木紧了紧掌心,唇角轻轻一嚅,唯是笑笑,依旧不语。
枯黄秋叶似燃起燎原焰火,心瞬息化为灰烬,他……的确嫌弃自己……芝兰只觉透骨薄凉,指尖一瞬冰冷,周身皆些许冷凝。
“冷?嗯?”玄烨稍稍扭头垂眸,不由抬手拢了拢芝兰的披风。木木摇头,芝兰竭力挤出一丝微笑,眼角却分明泛着点星潮润。
下了步辇,尚未站稳,便见一抹黑影急急自乾清门奔了过来,玄烨不由蹙眉,漠然瞟了一眼便朝暖阁踱步。芝兰缩缩乌瞳,定睛瞅了瞅,依稀见得是容若,不由驻足。
容若气喘吁吁地打住,竟只顾得草草行礼,眉角紧蹙,眸光些许悲戚,喉结哽了哽,抑着嗓子,说道:“芝兰,你一定撑住……”
深吸一气,瞟了眼顿足殿门的玄烨,容若抿抿唇,无比吃力地吐出几点低沉之音:“你额娘今早……殁了……”
眸光一滞,凝脂面颊瞬时惨白,白过雪山顶峰的皑皑凝雪,似天山雪莲凝结成冰,冰雕般幽冷凄清……眼帘似飘起鹅毛大雪,雪裘顷刻吞没了清扬星眸,眼睑甸甸一沉,削肩一倾,柳絮飘零般坠落……
一怔,疾迈两步,臂弯一展,拦腰搂住轻落柳烟,玄烨扬手抚住莹白下颚,眸光焦灼,低哑地两声急唤:“芝兰……醒醒……”
打横抱起怀翼里楚楚柳烟,玄烨呼吸气浊,瞪了眼梁九功,喝道:“愣着干吗?传御医。”“你……跟朕来,稍间候着……”玄烨疾步入殿,稍稍扭头望了眼容若,眸光难掩的愠怒,抑了抑,冷冷说道。
“嗻……”
玄烨沿着软榻坐下,倚着靠垫,紧了紧臂弯,垂眸凝着怀翼,娥眉黛玉似笼在缥缈晨雾里,轻蒙零露,孤清寂寥……往玉肩掖了掖锦衾,下颚抵着云鬟,秋氏含泪满心企盼的眼神浮现眼前,心底暗涌一丝愧意……若知那是一位母亲临终前的最后牵挂,自己断不会……玄烨深吸一气,拂了拂凝脂额头,抬头朝塌角一望,抑着嗓音,轻声问道:“无碍吧?”
刘声芳弓腰轻禀:“急气攻心以致昏厥,不碍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只能开几贴凝神静气的方子。其他的……”
玄烨凝着怀翼不曾抬眸,唯是不耐地拂了拂手。梁九功领着刘声芳轻轻退下。
自鸣钟滴答声甚是扰人。容若杵在暖阁稍间,眉角紧蹙,不时朝殿门瞟望……急匆匆直奔乾清宫捎口信,只因受觉禅家所托,得赶在宫门落锁前让芝兰回家奔丧,而今……瞟了眼钟面,容若不由焦急地来回踱步……这都候了半个时辰了,再耗下去宫门可得落锁了。
咳咳……玄烨握空拳捂了捂嘴,清了清喉,飘然入殿。
“臣叩见皇上……”容若一振,急急行礼。
玄烨唯是扬了扬手,示意免礼,径直踱往主座,轻然坐下。
“皇上,觉禅家这会该在神武门外等着,芝兰得出宫守灵……”容若拱手急切禀道。
抬手一比,剑眉紧蹙,玄烨冷冷打断道:“前几日人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一怔,双眸闪过一丝悲戚,容若碎碎迈前一步,轻声道:“臣也不清楚。家奴捎信,觉禅夫人……今早留书……家人近傍晚才寻到人……已割腕自尽了……”
屈指轻叩案几,玄烨暗吸一气,稍稍仰首望了望天顶,眸光幽沉,心底刺痛……至亲自尽,身为女儿,她该何等心伤……唇角一嚅,玄烨垂眸凝了眼容若,笃定说道:“即刻去神武门,芝兰今夜出不了宫,叫他们明早来接。”
一愕,容若抿抿唇,眉角轻蹙,急急央道:“皇上,寻常百姓家只会停灵三日。觉禅夫人……并非寿终,依族例明日就得火化,芝兰怎能不出宫守灵?皇上……”
鼻息些许胶着,双眸掠过一丝戾气,玄烨压着嗓子,夹着鼻音低声道:“她正昏迷着……强行把她拽起来去守灵,那不是至孝……是愚孝。她额娘断不会如此……”说罢,起身疾步出殿。
嗓际一滞,瞟到玄青身影擦肩一晃,容若顾不得礼仪,急随一步,竟扯住玄青衣袖,顷刻雷击般缩手,俯身赔罪:“臣一时情急……请皇上恕罪。只是,至亲离世已是大悲,若不能陪伴最后一程……”
稍稍回首,玄烨搀了把俯腰的身影,暗吸一气,竭力抑着音线却依旧少许动容,道:“她能多睡一刻……便少伤心一刻。其他……朕不在乎……”说罢,踱步离去。
酉时刚过,西暖阁已一片幽暗。烛光笼着纱罩透着莹莹之光,玄烨虚无地倚坐在软榻边默默凝着娥眉黛玉,时不时掖掖锦衾,拂拂凝白额角的细发。梁九功弓腰远远候在锦帘外,不时偷瞟,心底暗叹,主子一向国事为重,还不曾搁着满案奏折,只为守在哪个女子的病榻,如今竟怕烛光扰了榻上之人清梦,早早熄灯,默默静候……微微摇头,梁九功垂眸凝着脚尖,看来太皇太后的忧虑不无道理。
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顷刻淡染稍许潮润,朱唇轻轻嚅了嚅,青黛娥眉蹙了蹙……玄烨急急俯身,轻轻抚了抚凝白额头,喃喃耳语:“睡吧……没事……朕在……”
娥眉稍稍舒了舒,片刻,骤风来袭般,眼角不堪潮润,一滴晶莹滑落,继而珠零玉碎,云鬓顷刻潮润,鼻翼微微颤了颤,朱唇一瞬褪得浅淡……
“额娘……”一声急唤惊醒为梦魇所镇的丽人。星眸蓦然一睁,茫然望了眼天顶,朱唇微微张了张,芝兰撑着便要坐起,似牙牙学语的孩童,痴痴呢哝着平生学会的第一口亲昵称谓。
揽着娇弱柳烟,朝怀翼拢了拢,下颚抵着莹白额头,玄烨喃喃宽慰:“没事的……”
颤颤抬眸,芝兰抬手轻轻攀住玄青肩头,咽了咽,两瓣朱红微微张合,尽是恐惧尽是希冀,痴痴道:“是奴才……听错了……嗯?”
紧了紧臂弯,玄烨抚住凝脂面颊,两汪深潭涟漪骤起,难掩的疼惜,深吸一气,下颚凑近朝莹白额头着力一吻。
雷击般,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最后一垄堤坝坍塌,泪潺潺滑落,芝兰不由蜷腿,泣不成声地哽咽:“我最怕……额娘……想不开……阿玛……阿玛……为什么……”
紧紧搂住颤颤抽泣的身影,玄烨摁着云鬓往怀里拢了拢,心底抽空般搐痛,那丝愧意俨然滋长……那日秋氏略略提及不堪回首之往事,坦言不想女儿重蹈覆辙,直直逼问自己的心意,秋氏含恨而终已然悲惨,便连最后的牵挂,自己亦不曾令她安心……忽地,怀翼里一僵,玄烨急急垂眸……
“我……要回家……”芝兰木木掀起锦衾,尚顾不得挽鞋,挣着便要起身落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