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握紧玉臂,玄烨垂眸定定凝着娥眉黛玉,一字一顿地说道:“宫门落锁了,明早再说。”泪蒙了双目,雾了面颊,芝兰唯是凄凄哭泣,木木摇头,挣扎着便要落榻。
稍稍紧了紧手,眸光焦灼忧虑,玄烨柔声劝道,“宫门落锁,便是朕也轻易开不得。今夜赶回去又如何?有心……哪里守灵都一样。朕的乳母,孙嬷嬷说……家人仙逝会化作星辰,抬头便可瞧见,即便浓云遮蔽,瞧不见……亲人还是在天上,正默默守候。”
浑身一僵,嗓际哽得窒息,心空得毫无知觉,天塌了……脑际浑浑噩噩,清明似已腾上云霄,芝兰咽了咽,下颚轻颤,声若寒蝉低泣般呓语:“庆芳姐姐没了……铜心姑姑没了……云溪姑姑没了……哥哥……没了,现在……额娘……呜……也没了。我……爱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为什么?阿玛说,哥哥……是我的错,若是我……早日顿悟,以家为重,嫁得……如意……哥哥不用死。额娘……也是我的错,若是……额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用死。都是我的错……克兄克母……”
“胡说什么!啊--”玄烨紧着玉肩晃了晃,双眸腾起一晕轻雾,嗓际些许哽滞,心底深处的那处旧创似被掀开一道细口……深吸一气,搂住绿影入怀,扬手扯起锦衾覆了覆……凝眸一瞬,索性蹭脱长靴上榻。
躺坐榻上,搂着痴痴弱弱的绿影,玄烨茫然地仰望天顶,眸光分明蒙上些许氤氲,许久,移眸凝着怀翼默默滑落的两道泪痕,扬手轻轻拂了拂,喃喃若自语:“朕……八岁丧父……十岁丧母……二十一岁丧妻。期间……生离死别,经历无数。若如你所言,朕……不是克父克母克妻吗?”
空空木木的心似搐了搐,芝兰木木抬眸,朱唇紧抿,痴痴摇了摇头,手颤颤地覆了覆玄青肩头。
凄苦一笑,玄烨抬手握住肩头的纤纤玉指,轻轻揉了揉,双眸一瞬尽是柔情,低声道:“你……哪里是克星?你救了朕,救了整个大清。你……是朕的福星。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额娘……恬静和善,绝不忍见你伤心至此。”
星眸泛着泪光,芝兰振了振,哽咽着深吸一气想要坐起,只觉心搐得生疼,力不可支般软瘫在玄青怀翼,泪浸染得玄青胸膛似蘸了一抹浓墨,朱唇颤颤微启,似要说点什么……
稍稍抑了抑下颚,玄烨掖了掖锦衾,眸光尽是关切,轻声道:“没力气就别说话……你想说什么,朕明白。今夜……朕陪你,为你额娘守灵。”
一愕一僵,芝兰微微仰头,痴痴凝着剑眉皓宇,莹莹之光下那两道灼热眸光愈发温暖,泪不住流淌,既有伤心之泪,亦有感动之泪。
玄烨唯是浅浅嚅了嚅唇角,紧了紧臂弯……
夜,悄寂无声,唯剩君王耳语般喃喃自语,从幼时出痘的惊险至御花园喂鱼的童趣,从幼年登基至智擒鳌拜……玄烨轻声细语,似将二十余载沉积于心的往事,如数家珍般一一吐露,为的……只是予怀里的女子须臾心宁,不忍漫漫长夜复再折磨那颗悲怆不堪的心。
翌日清晨,乾清宫早膳竟提前了半余时辰,玄烨唯是轻轻咀了两口,便搁箸离座。梁九功深知,主子挂心暖阁那厢,已一早差人暖阁备膳……
“容若,这几****不必当值,朕不便出宫,你好好照顾芝兰。”玄烨紧了紧掌心的柔荑,朝殿门外静候的臣子吩咐道。
弱弱抬眸望了一眼,苍白脸颊隐隐拂过一丝浅红,芝兰抽手,噙着泪福了福,轻声道:“奴才谢皇上。”
微微点头,玄烨凝眸望了一眼,不由抬手拢了拢那袭墨绿披风,悄声道:“早去早回……去吧……”
落下骡车那瞬,芝兰只觉脑际浑浑噩噩。骡车是阿布鼐昨日便雇的,除了素昧谋面的车夫,再无一人相接。芝兰知晓,家里已没人了……好在容若一路骑马相随。
定定僵在院门前,漠然瞅着黑压压的骡车,双眼些许红肿,星眸灰暗,泪似已干涸,芝兰竭力振了振。容若顿在一尺开外,抿抿唇,刚要开口,便见婉儿噙着泪,缓缓从院落墙角踱步而来。
轻轻揽着芝兰入怀,婉儿抚了抚楚楚不堪的背脊,轻声道:“芝儿,这两日让我陪着你吧……嗯……”
下颚搁在玉肩上,芝兰痴痴点点头,绵若无力地缓缓阖目。婉儿含泪朝容若望了一眼,唯是抿唇点了点头。
入院,唯见漫天白帐,秋氏早已入殓,嘎达腰间缠着孝带子,跪在红土旗材一侧,伏地抽泣,双眼红肿,鼻翼青红。
芝兰木木踱了两步,扑通跪下,泪一瞬决堤涌溢。族里相熟的老妇人扯着白带子急急上前替芝兰包头。两手伏地,芝兰瞅着旗材起脊,默默落泪,低低瞥到……阿布鼐拔下院落西角的红幡,黝黑面庞铁青一片,泪分明蒙了双目却死死压抑,沉沉地迈着步子,弓腰把红幡塞到儿子手中,扬声喊道:“出殡……”
嘎达泪流满面,执着红幡,颤巍巍地走到最前头……煞白的包头一晃,芝兰头一回见到昨日的新妇,小巧玲珑的妙龄女子,不过二旬,眉清目秀,恭顺谦和……心底竟生一丝怨怒,芝兰直直盯着阿玛,眸底尽是不忿。
一路竟如此漫长……灰蒙蒙的天际,白皑皑的冰凝,刺目的枯柴堆……旗材被族人抬起,摞在柴堆里……
心揪痛难耐,芝兰摸爬着起身,几步扑上去,揽着柴堆,扬声哭道:“不能烧……谁都不许烧……”心里尽是无尽的悲凉,昨夜不敢相问,今早亦不敢相问,唯是怕那句自寻短见,而今……
“回来!”阿布鼐噙着泪,颚骨紧咬,厉声喝道,“回来!”
咬咬唇,芝兰攀在柴堆上,死死揽着,双目紧闭,声轻若柳絮却透着一股倔强疏离:“要烧……便连着我一起烧了。”容若和婉儿顿在几尺开外,正赶上前劝阻……
阿布鼐深吸一气,几步上前,死死拽下女儿朝角落拉去,朝族人喝道:“烧!”
“阿玛……”撕心裂肺的几声低唤。
柴堆浇遍火油,顷刻燃起熊熊烈焰,焰火点燃星眸的愠火,芝兰拼力挣扎,却挣不脱阿玛铁钳般的双手,唯有狠狠盯住阿玛,尽是委屈尽是怨怒,眸光竟是水火两不容的纷杂……
火光映在黝黑面容上,瞬时蒙上一层薄雾,泪啪嗒啪嗒滴落,阿布鼐急急别过头,稍稍松手,颤颤道:“火化……是你额娘的遗愿。她……想回江南,不愿……与我同穴……”
双手一僵,阿布鼐拂了拂脸,深吸一气,从袖口颤颤地掏出信笺,塞进女儿手中,无力说道:“她……留给你的……”
转身要走,却突然僵住,阿布鼐仰天长吸一气,从脖间扯下鹫鹰玉佩,漠然瞟了一眼,复又塞到女儿手中,一滴泪啪嗒落在玉佩上,唇角一抿,尽是苦楚,痴痴道:“这个……我再也用不着了。”说罢,落寞地蹒跚离去……
灼灼火光下,那袭背影落寞不堪,芝兰只觉心头一阵揪痛……阿玛竟似一夜老去,若说今生全是虚情,又何至如此心伤?仰头望着灰色天际,芝兰揪着信笺入怀,尽是惧怕,迟疑一瞬,手颤颤地展开,“芝儿,额娘走了,不必心伤,不必守孝。如期出嫁,乃吾遗愿。富察此人……”
泪迷蒙双目,昏黄宣纸白茫茫一片模糊,前瞬的心悸尚未褪去,此刻又是戮心痛苦,双腿一软,芝兰跪倒地上,伏在结冰的泥土上,木木望向火海,此心此人仿若被卷入火舌,一瞬尽化灰烬。
夜阑人静,慈宁宫亥时尚未熄灯,太皇太后眯缝着眼,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问道:“还在神武门跪着?”
“嗯……”苏麻点点头,轻叹道,“真不料想他性子这么倔,都深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