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进了神武门,入了宫墙,玄烨疾步径直上了步辇。芝兰随着魏珠一路远远跟着,西宫道似望不到边际的漫长。明黄步辇隐入月华门,步辇传来一声轻咳,梁九功碎步贴近。
“叫小珠子慈宁宫门外候着……”
眸子一闪,梁九功轻声称诺。
伏手跪着已一炷香光景,芝兰只觉膝盖些许刺痛。殿内空无一人,夜幕缓缓吞噬,浑身笼在昏暗里,心不由轻搐,芝兰咽了咽,竭力振了振……
“起来吧……”玄烨搀起惠嫔,唇角浅浮一丝笑意,道,“惠儿……等了很久?”
惠嫔含笑轻轻摇头,任玄烨牵着踱近软榻落座,柔声道:“臣妾听说皇上微恙,放心不下,不请自来,扰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抽手,眸光清零,淡淡道:“你关心朕,何罪之有……”
半晌,二人竟是无言。弱弱扭头瞟了眼对坐,惠嫔紧了紧帕子,抿抿唇,轻声道:“皇上,臣妾今日来……有个不情之请。”
似若有所思,眸光些许迷离,玄烨望了眼对坐,微微点头。
凝着对坐,心瞬时无底般空洞,惠嫔竭力振了振,深吸一气,一鼓作气般轻然快语:“上元节,太皇太后做媒一事可有回旋余地?虽是宫中讹传,但纳兰容若乃肱骨之臣,又与臣妾沾亲,臣妾斗胆求皇上成全一段佳缘。”
一怔,眉角轻蹙,双眸直戳心扉般凛冽,玄烨凝视一瞬,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自嘲般说道:“惠儿,你知朕最喜欢你什么?”
双眸一闪而过的慌乱,惠嫔定了定,嘴唇轻轻颤了颤。
“你恬静的性子……”玄烨别眸,似自言自语,幽幽道,“你与容若,堂兄妹两小无猜的……情谊,朕明白。”缓缓扭头,玄烨凝眸直视,声淡无奇,道:“当年国丧,他乔装成僧人,只为入宫见你一面。你……避而不见,朕甚感欣慰。今日……”
帕子揪作一团,双眸蒸起一层氤氲,惠嫔颤颤抿了抿唇,弱弱辩白:“皇上……”
抬手一比,玄烨轻轻摇头,掠过一丝笑,淡然道:“朕不是兴师问罪,听朕把话说完。这么多年,你为朕生儿育女……原是朕……横刀夺爱,朕不怪你,更不怪容若。”
轻轻一搐,几滴晶莹滑落,惠嫔慌慌扬起帕子拭了拭,振了振,双手攀着案几,动容说道:“皇上,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心……只在皇上身上。求皇上……信臣妾。”
伸手轻轻拍了拍轻颤的玉手,玄烨清然一笑,点点头,道:“朕懂。”
心一阵薄凉,他总是那般遥不可及,总是那般深渊难测……一滴泪滑落颀长五指,惠嫔抽手拂了拂指间的晶莹,翼翼捧起那只玉白手掌,拢在心口,噙着熠熠眸光,轻声细语:“皇上,臣妾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前来相求。臣妾之所以开口……只因心中有愧,这是臣妾的债……臣妾只望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烨轻然起身,缓缓揽住那抹倩影,抚了抚旗头,轻声道:“朕懂……只是讹传不可信。若容若真有意中人,无需你开口,朕一定成全他。信朕……别胡思乱想,回去吧。”
木木踏出西暖阁,惠嫔回眸一望,两行清泪悄然落下,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当年之事,他了然于心,却为何只字不提?便是今日,亦无半点责难……心底尽是莫名失落。
纳喇氏与爱新觉罗联姻,曾祖父那辈便已注定,自己命中注定是皇家的媳妇……当日容若乔装入宫,自己不是胆小怕事,亦非身不由己,避而不见……只因青梅竹马抵不过一见钟情……慌慌拂了拂泪,惠嫔振了振,款款朝步辇踱去,心沉入寒潭……原以为他对自己一见倾心,原以为他对自己情难自已,原来……眼前浮现那双淡得不着一丝痕迹的双眸,心刺痛难耐,惠嫔拢了拢披风,绵弱无力地朝近侍吩咐道:“我这几日身体不适,明日一早去阿哥所,我想见见胤禔。”
明殿一片漆黑,膝盖酸疼麻木,芝兰撑了撑地板,竭力振了振。昏昏一缕弱光,顷刻亮如白昼,肃穆冷凝一语清然飘来,“起吧……”
芝兰撑着地摸爬着起身,双腿麻木,险些跌倒,不由俯腰轻轻揉了揉膝盖。
眉角紧蹙,太皇太后淡淡瞟了一眼,悠悠落座,轻叹一声,责道:“明殿既是没人,傻跪着做什么?”
心头一紧,芝兰福了福,恳切说道:“奴才自知,所犯之错……不容原谅,不敢起身。”
凝眸一瞬,太皇太后轻轻抿了口茶,淡淡说道:“丫头……你家中有丧,哀家竟不知,红白二事相撞,不吉利。说媒一事……就此作罢。”心头大石安落,深吸一气,芝兰恭顺地福了福。
眸光一沉,太皇太后瞥了眼苏麻,抑了抑嗓音,冷冷道:“你走这几日,慈宁宫忙不过来,便挑了几个丫头顶上。我已差苏麻知会乾清宫了,你不必挪来挪去那么麻烦,就留在那吧。细软已差人给你整理好了……”
一愕一怵,芝兰弱弱抬眸,噙着泪,扑通跪下,凄清求道:“奴才……无处可去,求太皇太后收留奴才。”
眉间掠过一丝不忍,瞬即顺了顺,唇角浮起一丝笑,太皇太后叹道:“丫头啊……你我主仆缘浅,你好自为之……退吧……”说罢,缓缓阖目。
怯怯望着软榻,又瞥了眼苏麻,捎了眼乞求,见苏麻姑姑木木别眸,心沉入潭底,芝兰恭敬地叩了叩,夹着些许怯弱哭腔,道:“奴才谢太皇太后往日照拂。”
弓腰抚膝,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出明殿,芝兰循着黑漆漆的院门缓缓踱步,忽的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漠然抬眸,不由怔住……竟是……
李四儿掌着灯,盈盈福了一礼,菜黄面色映在昏黄烛光下,双颊那丝隐隐得意的潮红愈发妍妍,声线微扬,清脆却刺耳:“芝兰……你真是我的贵人。我等了你小半年,终是得偿所愿。”
心底尽是惊愕,芝兰直了直身子,微微张嘴,却不知如何回语。
婉然一笑,明眸闪过一丝狠戾,李四儿瞟望四下,踱近一步,道:“原来一切命里注定,入浣衣局,结识你……上苍待我不薄,当日轻辱我的人,我当百倍奉还……谢谢你给我了这个机会。”
“四儿……”心头一怵,芝兰不由扯住抽身离去的李四儿,摇摇头,低低劝道,“千万……不要胡来……”
李四儿清然一笑,福了福,冷冷道:“天赐良缘,我自当百倍珍惜。”说罢,拂袖离去。
木木随着魏珠,乾清宫檐兽划破夜幕,透着点点寒光,芝兰合手紧了紧,一切归尘,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亦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昨夜……自己已成了委身主子的宫女子……泪弥蒙双目……莫名的恐惧,无边的荒凉,吞噬此心此人,芝兰只觉力不可支。
一连三日,他并未召见,乾清宫亦未安排差事,芝兰默默窝在班房,数着日出日落……迎娶之礼已成,额娘莫不是倚着桂子树潸然泪下吧……心搐得生疼,芝兰不由蜷了蜷,窝在睡榻一角。
咚咚……一记轻敲。
“芝兰姑娘……”梁九功堆满笑,捧着御呈盘,客气说道,“这是皇上送给姑娘的……”
一愣,低低瞥了眼呈盘,芝兰福了福,木木接过,免不得一番道谢。送走梁公公,芝兰掩上门,怯怯凝着桌面,颤颤捻起画卷,迟疑片刻,似耗尽浑身力气,轻轻扯开绦线……一寸一寸展开,清溪书屋历历在目,泪珠零玉碎,芝兰深吸一气……丑奴儿字字戮心……
“宫苑深深朱门重。亭台楼阁,亭台楼阁,风雨几度散落红。 更漏沉沉解愁浓。朝朝暮暮,朝朝暮暮,春花秋月不相逢。”
默默喃喃,啪嗒……画卷滑落地面……双腿不由绵软,芝兰双手撑着桌面,泪潺潺滑落,心空空落落,深吸一气,却骤然坍塌般屈膝跌落地上。伏在画卷上,晶莹滑落,浸入宣纸,染起点点乌青,芝兰急急仰首,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自己会是他心头的一点愁吗?然则,春花秋月注定相逢无期……
御花园延晖阁,延驻夕阳余晖,芝兰痴痴仰望,心中呢哝那句“朝朝暮暮”,原道幻念已旧阁尘封,而今心底却隐隐滋生一丝希冀。
“芝兰姑娘,皇上正在楼上等着,特意吩咐姑娘快上楼。”魏珠含笑催了催。
阁楼回廊逶迤,玲珑有致,前檐明间,一袭乌青背影定格在灯笼框隔扇门外,宛如浑然天成的一幅扇画……芝兰不由驻足,顿觉自己轻若微尘,于这画面何其冗余,竟不忍打破此般画意诗情。
蓦然回首,一涡浓浓笑意,映着冬日余晖,日暖风恬,玄烨伸了伸左手,双眸尽染柔情,声若冬日冰凌消融,凌冽温和:“愣着干嘛……过来。”
心底似落了一点火星,些许温暖,些许灼痛,芝兰缓缓踱步,轻轻跨过门槛,犹豫一瞬,木木伸手搭上颀长五指。
欣然一笑,玄烨扭头极目远眺,扬起右臂,指指远方,爽声道:“延晖阁乃宫中登高望远的福地,瞧那儿……”
循声望去,西山层峦迭嶂,披着厚厚积雪,银装素裹,眸光些许潮润,思绪些许迷离,芝兰深深吸了一气。
笑意愈浓,玄烨凑近轻声耳语道:“是想起宝珠洞?还是芝兰堤?喜欢哪儿,朕带你去。”
笑靥浅浅浮起,点点甜蜜如余晖赤霞洒落心田,芝兰痴痴抬眸凝着剑眉皓宇,一瞬似回到畅春园,遥远却陌生的致命亲昵……
顺势揽着柳腰朝怀翼拢了拢,玄烨垂眸,眸光脉脉,柔声道:“那首词……是朕上元节填的。朕……”
嗓际一滞,浮过一丝解嘲笑意,玄烨抿抿唇,别目幽幽说道:“朕……不想你嫁作他人妇,朕只想留你在身边……朝朝暮暮。”
心头一颤,眸生氤氲,芝兰不由怯怯抽身避了避,腰间却被生生一紧。
玄烨侧了侧身,扬起右手,抚了抚云鬓,笃定说道:“留在乾清宫,暂且……做司门,朕答应你,能给的,终有一日,朕必定都给你。朕不会让你生而无依……死而无靠。”
心木木一痛,嗓际哽住,泪悄然滑落,芝兰微微张唇,却不得一语……心里分明不是甜蜜,分明不是幸福,却是悲凉凄清……一瞬心底迷乱,自己曾朝思暮想这句承诺,为何如今……
瞅着痴痴凝望的星眸,心底竟暗涌一丝空洞莫名的惧怕,玄烨缓缓凑近,抿抿唇,补道:“德宛当初不过是乾清宫拾掇细软的宫女,育有皇子……已贵为嫔,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