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武警部队刚建立不久,大多数城市还没有正式的特警和防暴警察。我在这一年的十一月通过体检、政审合格后,参军来到了省城岳州。我成为了一名武警新兵,被分配在机动中队,即机动连。还当了班长。
我能进机动连,当班长,跟我新兵训练时胆子大、表现佳,各项成绩不赖分不开。
机动,那个时候应该说就是特警。我们“特警”负责整个岳州市范围内的巡逻、应急出动和押解执行、搜索等工作,即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危险哪里奔。我们中队人不少,一个连的编制,一百好几。
机动中队在武警中是装备最好的。那时,当武警部队刚成立不久,当其他的中队还没有小车时,我们连就有了三菱越野;当其他的中队还只有一二辆摩托时,我们连却装备了一个班的边三轮;当其他的中队不是守桥就是在看守所站岗执勤时,我们却可以天天开着摩托或越野小车在外牛叉。
但地球上的事儿一般是牛叉和危险并存的。
一天晚上紧急开会,中队长、指导员组织,其脸色凝滞,弄得气氛像抓“二王”一样紧张。指导员说,大家都是骨干,都是积极分子,明天中队有重要和紧急的任务,需要选10名队员当副射手,现在举手报名。
大家或多或少知道射手是干什么的,但具体起来,又可能概念模糊,尤其对副射手这个称呼没有认识,于是就有嘴快的问指导员。
指导员润润喉正准备说,谁知中队长嘴更快,抢着答道:“他娘的,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想想自己不文明了,便自嘲地笑笑,又说:“就是枪决死刑犯的执行人。这次任务正射手为老兵,你们是新兵,就作为副射手。如果正射手没有击中死刑犯,没有让死刑犯一枪毙命,作为副射手就该补枪,这就是副射手的职责。明白吗?”
台下远没有以前那么回答得响亮,大家瓮声瓮气地回答:“明白。”而且,气氛比刚才更紧张了,整个会场和刚才比,似又进行了一层净化,已是鸦雀无声,每个战士应该都跟我一样,心里咚咚咚地敲鼓,仿佛现在中队长和指导员要从我们中间选10个人拉出去枪毙一样,不但没人举手,更祈祷着不要轮上自己。
凡是思维正常的人都知道:即使是结束罪行累累的死刑犯,也不愿意揽下这桩活!中国老祖宗对婚姻都说,劝合不劝散,何况现在不是劝散一桩婚姻,而是“劝散”一个生命。
我平时喜欢发言,声音也大,有大炮筒之称,但此时,我将头缩了缩,衣领拉了拉。
我发现,大多数都在缩,另外几个曾信誓旦旦要入党、比我还积极的班长,即使没有缩头,也面部表情难看,像拉屎拉不出来一般。
不缩还好,我一缩头,便引来了我班里几个家伙的目光,他们大概这么认为,假如一个班选两个积极分子当副射手的话,那么,第一应该是我这个班长,然后便是副班长;但如果一个班只选一个的话,那么我该当仁不让。
但我要“让”,我没有举手,我等待着机会让他人争取。
中队长和指导员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冷场,没有发威,眼睛从每一个队员身上搜过,又并不在某一个身上停留,倒是我们排的排长,此时站起来,眼睛鼓起来似个灯笼,训斥大家道:“怎么啦?都哑巴了?手都举不起来了?平时一个个都不是很牛皮的嘛?现在怎么都软蛋啦?这样怎么上战场?啊?!”
“上战场不一样。那是杀敌当英雄。”我听到一个声音嘟哝道。
我偏头看去,是我班上的周彪悍。这个周彪悍,名彪悍,其实人长得并不彪悍,就是平时嘴巴彪悍,经常得理不饶人,不过,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他另外的优点是,家庭条件好,时不时能分一两根好烟给大家抽,也时不时发布一些我们平时得不到的新闻或者马路消息。据说,整个中队,就他读过高中,还在中学当过一年体育老师。当然,他年龄也最大,我们都是十八九岁,而他都已经是二十岁的“老人”了。
“周彪悍,你嘟哝什么呢?”排长的耳朵跟大耳狐有得一比,似乎能听到几十公里外的声音,此时厉声喝问。
周彪悍吐了吐舌头,不做声。我想起平时这个周彪悍专门跟我作对,便决定当机来个恶作剧,整整周彪悍,于是道:“报告排长,他说他报名。”
中队长大概很需要打破这个僵局,大声赞扬道:“好,周彪悍算一个!”
周彪悍哑巴吃黄连,做不得声,眼睛恨恨地瞪着我。我坏坏地暗笑,可暗笑还没两秒,指导员便点了我的将:“我看,七班就周彪悍和李霖。李霖枪法次次十环,又是班长。你们两个代表七班,不会丢七班的脸。”
指导员一锤定音,中队长点头,排长火上浇油:“李霖,周彪悍,你们作为副射手,没问题吧?”
我能说有问题吗?指导员只差没说我是神枪手了,一个跟枪有关系的行动,我这个班长,能打退堂鼓吗?尽管我的内心十二个李霖在告诉我:枪决犯人,近距离的,跟枪法好不好毫无关系。但我能说吗?
这会儿,轮着周彪悍偷着乐,眼睛使劲朝我瞟,好像我是他荷尔蒙躁动下意淫的妹坨。
第四节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我转辗反侧,我后悔不跌,我唉声叹气
枪决死刑犯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但决定了我作为副射手后,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我心里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二百五,让周彪悍出丑,将自己搭上;后悔自己新兵训练时太积极,捞了个班长以为得了多大好处,原来第一次尝到的甜头居然是枪决死刑犯;后悔自己国家招兵令下发时,那么积极,那么想跳出农村,那么想出人头地;后悔自己为了争取到村里当年的当兵指标,让李毅承受强吻袁绵绵的流氓名声,让李毅参加了严打开始时举办的“违纪违法人员学习班”......
总之,那一晚,我翻来覆去,我转辗反侧,我后悔不跌,我唉声叹气。我甚至在心里默默念着“妈呀娘呀”。
我知道无法改变明天要端抢的现实时,我又不无幼稚地想:也许明天天气不好,改变执行日期;也许明天分配给我的死刑犯突然决定暂不执行了,没有我的事情了;也许明天跟我搭档的正射手念我是个新兵蛋子,为替国家或家属节省子弹钱,而一枪毙命,让我无须再出力;也许中队长明天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我去做,比如到劳改农场押解犯人,比如去保卫有国家领导人经过的岳州大桥;也许......
当然,如果我既是班长,同时又是想积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积极分子的话,也不至于一点没有考虑作为军人执行命令、完成任务的使命感和能够有机会对犯罪分子执行死刑枪决的光荣感。而且,应该说最终能够说服自己、能够战胜自己的,还是这种留在心底里或多或少的使命感,或说自我安慰感。
太阳像训练场的军号,如时升起,我作为枪决死刑犯的副射手,已成事实,不会改变。
清晨六点半,是冬日的早晨,东方才微露晓色,城市还刚从睡梦中醒来,有点睡眼惺忪,我和周彪悍等10个新兵,被副中队长带领着去与老兵汇合,来到了地处牛坡岭的市看守所。
我们要去提死刑犯。
这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表情比世界末日来临还凝滞,还悲悯,周彪悍更是恹恹的,全然没有了昨天晚上的幸灾乐祸,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晚上没有合眼。
好在作为副射手,更多的是配合,而并不做出头的鸟,比如给死刑犯捆绑,比如吆喝死刑犯。
和我搭档的正射手,是个典型的老兵,不但手法老练,长得也苍老。从长得苍老来看,是农村兵。果然,他在跟我搭话时说,他是湖北黄冈的,明年就退伍了,回到农村就要娶老婆、生崽做爹了。
我们将要执行的是死刑犯是一个五十岁的男子,罪行是强奸幼女。这个强奸犯长相很罗锅,也很猥琐,按中国人的逻辑思维,不是好人。但后来宣判,说到他的罪行和介绍他的基本情况时,我听出他并不是一看就是坏人的坏人,而是学校的校长,是某某大学下放到农村当校长的。也许就是因为从大城市被赶到乡下,没有老婆温暖,没有儿女绕膝,人性的丑恶膨胀所致,从而打起了自己的学生的主意,也从而害了她人,断送了自己。
在从看守所提出犯人,给其捆执行绳时,黄冈老兵并没有因为他的看相,而对他凶狠,当然也许是“校长”老实。
死刑犯从看守所提出来,都得换成绳索捆绑。捆绑,分执行捆和押解捆。押解捆是将犯人的手放身前,手和肩可以适当活动;而执行捆就不同了,它将犯人的手反靠背后,其中一道绳从脖子经过,勒住犯人的喉咙,如若犯人有挣扎或者嚎叫,身后的执行人只要将绳头轻轻一扯,就让犯人立时失声。当然,在我们中队执行,为了遮盖,那道经过颈部的绳索一般用一条白色的毛巾缠住,外人看到的都以为犯人怕冷,或患了咽喉癌。
死刑犯的毛巾是我递给老兵的,老兵在给过去的“校长”捆好了执行绳后,就给其系上毛巾,这样,让犯人看起来多少有点酷。
但在宣判大会上,当宣判眼前这个押解的死刑犯是这么一个人渣时,黄冈老兵当即就朝他的腿弯里一脚,让他稳稳当当地跪在了万人面前,当犯人低下头去时,黄冈老兵又绳子一拉,让犯人的头立起来。
我这时努力不去看犯人,我害怕这样的场面,我畏怯这样的场景。尽管此前在新兵训练期间,我以胆大著称。
当审判长宣布犯人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那一刻,黄冈老兵让我递给他那个打了大叉的死刑牌,娴熟地、眼都不眨地往犯人的背后一插,然后背后的绳索用力一提,犯人痛得嗷嗷,我赶紧搭手,配合老兵每人架住犯人一只胳膊,半拉半推地将犯人弄上了解放牌军车。
我们的车开拔后,万人大会会场的人们就像蜂群或说苍蝇,密密麻麻地追逐在我们的车队后面。
车队绕着整个岳州市的主干线转了一圈,其实就是给犯人游街。
中国是一个不缺人的地方,中国人也似乎喜欢看这样的热闹。那个时候,进入眼帘“享受”的东西太少,看宣判会,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一大乐趣。
也许说乐趣有亵渎中国人的政治感情的嫌疑,但事实上共和国的子民们从小开始就是存在这一爱好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是共和国希望民众具备这一爱好。因为当时每开一次宣判会,就动辄落实到居委会和队组,组成大家列队前往,因而这样的会也叫万人大会。
刑场选在城市郊外的一个山坡,山坡上长着不多的几棵秃头树。应该是冬季的缘故,树没有绿叶,坡底的草地也无绿意,一片枯萎。
我想,这里本就无有生命。
车子开到刑场后,我的那些不直接执行枪决的战友们和公安干警们,马上圈起预定的一块地实行了戒严,而作为射手的我们,便在车子停好后,二话不说,架着死刑犯往规定好的地方拉。
尽管作为副射手,我什么都是“副”的,但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死刑犯从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的那一刻起,腿就几乎立不起来了,到下车时,就已经完全瘫痪了。如此,这时的我就必须和正射手配合,一左一右将死刑犯架到刑场,不得有丝毫懈怠和手软。
10名死刑犯,被我们这些射手像年猪拖上屠宰凳一般,弄成一条直线跪在草地上,背朝我们,头向山坡。
死刑犯与死刑犯之间相隔很近。我的左边是周彪悍一组,周彪悍此时看都不看我;右边是另一个班的战友,但他们执行的是一个女犯,且女犯还很漂亮,我由不得多看了一眼。事实上,在万人大会上宣判时,我就注意到她。她大约二十五六岁,个子不高,脸型很秀气,眼睛也很有神,一点不像是要到地狱下油锅的,好像是去当大鬼或者小鬼的太太似的。她犯的罪行是杀人——连同奸夫杀亲夫。
10个死刑犯都没有发出声音,比我昨晚上想象到的要老实一百倍。
我们都作好了准备。
正射手握枪的刺刀已经打开,刺刀刀尖抵在死刑犯的背心,即脊骨也就是心脏后方位置。
我作为副射手,呈立正姿势,神情严肃而紧张地站在一旁。因为犯人的老实,我根本无需用手去捉住犯人。
黄冈老兵抽掉死刑犯背后的死刑牌,抽出来的那块死刑牌,我分明瞥见木尖的位置沾有血迹。我的心战栗了一下。
我非常紧张。我努力迫使自己站稳,立正的姿势保持标准。
指挥官在喊着“预备”,其手中的令旗也扬了起来。
当令旗扫下去的那一刻,“砰”的一声,枪响,并不很震,像天空沉闷的雷。
死刑犯倒下——很顺理成章地朝前扑下。我眼前这个过往的“校长”生命已不复存在。从道德上来说,他结束了他的罪恶;但从生命上来说,这样被结果,尤其是死前那杆带血的死刑牌,让人心颤,也让人不忍。
可是,他竟然还没有马上死亡。他的身子在抽搐。
验尸的法官将死刑犯的身子扳过来,脸朝上,身子扭曲,很恐怖。
法官朝我挥手。
正射手早就离去。他只管放一枪,死不死都是副射手的事。
我被逼到了墙角。
我纳闷黄冈老兵技术竟然如此差劲。
但我错了。眼睛一搜,旁边的周彪悍那里也是如此。再搜,10个副射手中除我外,都端起了枪,身子站直,个矮的还踮起了脚尖,枪口朝下,直接抵在死刑犯的胸膛。
“砰”,又是沉闷的一声。十个补枪同时响起。
死刑犯在国家法律的制裁下,“寿终正寝”。
我眼前这个过往的“校长”瞳孔增大,验尸法官翻起他的手指时,手指充血。他是名副其实地死了,是我送他最后的花生米。虽然我此时身子发颤,口干舌燥,但我并不怜悯他的死去。
只是,我突然感觉到心口像女人怀了孕一般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