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嫔躺在床上,床幔拉着看不到外面的太医,盯着右手腕上的那根红线,轻轻地扯了下,又狂咳了一阵。
来的太医搭着那根红绳,感应着两根手指间的颤动,听着剧烈的咳嗽,心里已经有了定案,但还是依着规矩要求看下安嫔的气色,望闻问切总得都走一遍才行。
安嫔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让嬷嬷把床幔拉了出来,躺在那里却不动,等着太医来瞧。
太医跪在那里,也不敢仔细瞧,匆匆扫了眼,看着安嫔的两颊潮红,可不就是肺痨之症,想是前面的敬嫔过给了安嫔。
嬷嬷走过来要把床幔放下,安嫔手的却一软,垂出在帘子外,一张白色锦缎手帕子从手心里滑落了出来,没直接掉到地上,却轻飘飘,飘到了跪在离床不远的内务府官员跟前。
嬷嬷弯身要捡,安嫔却开了口:“你是内务府的吧?”
跟着来的内务府的官员跪在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回答,那躺着的虽说已经过了四十岁,又是打入冷宫的嫔妃,可到底也还是嫔妃,不然自个儿干么要跪在这。
安嫔知道内务府官员在想什么:“这个是我给主子的,今儿个你们来过,怕我就要去五龙亭了,再也没有机会侍候主子了。这个就是孝敬主子最后一回了,你们替我呈给主子吧。”
内务府的官员看着落在地上的那块锦缎手帕子,白色的锦缎有些泛黄了,瞧出有些年头了,从背面隐约透出点点暗红色如血迹般,有规则似是字样的纹样。这么块帕子飘落在自个儿跟前,还叠得好好的,可以看出来安嫔的用心良苦。
安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唇边都咳出了血,挣扎着要起来却起不一样:“这是我给主子的,烦劳呈给主子……”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张口一吐,地上的青砖上就是一滩的血。
这样子的情形怕是马上就要送到五龙亭,内务府官员心底隐隐泛出同情,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手帕子:“安主子,奴才定会呈给主子的。”
安嫔放心了,长舒了一口气,内尔吉你够毒,我就得够狠。
玄烨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安嫔的脉案,再看着那块已经展开的血帕子,一股子无名的火在心底泛着,一撂袍子从紫檀木榻上下来,大步迈了出去。
到了景阳宫门口,玄烨下了銮舆,梁九功边上提醒着:“主子,这里到底平日里来得人少,奴才安主子还病着……”
玄烨想了下,到底这过上了病气,又回到了銮舆上:“派个人去隔着窗子问,她那帕子上写得可是真的?”
梁九功对着一个小太监一努嘴,那小太监就过去问了。
没一会儿小太监回来了,跪了下来:“主子,奴才安主子说了,那帕子的话句句是实,她已经是快要不行的人,如今说出来,无非是给自个儿求个心安,也求能在下面不受地狱之土,只求来世别托生个畜生之类,哪里还敢说谎。”
玄烨点了下头:“回去。”
似乎这事就这样完了般,梁九功却琢磨着这事才开始了。
玄烨才走没多久,安嫔就给送去了五龙亭,是给人抬着去的。等到了五龙亭,安嫔倒自个儿从床上挣扎着下来,扶着床杆、墙、桌子一步步挪着站在窗户那,呼吸了下,很久没有呼息到这样清新的空气了。
“安主子,你这是干什么?”派来侍候的嬷嬷尖声叫了起来,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敬畏体贴,更多的是厌烦不耐。
侍候一个打入冷宫的嫔妃实在是让人不能有好心情,不光是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人都有个势利心,看看这混到这地步的人,很难有个尊敬讨好心了。
安嫔倚着窗,看着外面的景色,冬日萧条一片,看不出什么可看来。安嫔的眼睛却发着光,如孩童一般贪恋地看着外面:“我都好多年没有看到了,快要下雪了吧?”
嬷嬷警惕地看着安嫔:“安主子,不是奴才说,好歹安主子也是病人,还是上床歇息着吧。”
安嫔不去理会嬷嬷,扶着墙走到门边,把棉布帘子挑开,推开了门,北风冲了进来,裹住了她的身体,冰凉着,可是安嫔不觉得剌骨,却觉得很舒服,闭上了眼,倚着门。
嬷嬷现在倒是有些怕了,虽说安嫔到了这就是等死的份,可是真要是有什么,还是脱不了干系。嬷嬷走了过去,要把安嫔拽回床上去:“安主子,这风大……”
安嫔却摇晃着走了出去,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可以这么着走出屋了,哪怕明儿个死了,也值得了。
这病是敬嫔过给安嫔的,论理安嫔该气,可是安嫔却不气,关了几年也明白了许多道理,现在的她抬头看看天,阴着,不是蓝的,可至少能感觉到风刮在了脸,刮在了周身……
为了能见到内务府的官儿,为了能让内务府的官儿给她把那手帕子递到玄烨的跟前。原来已经有了病的安嫔知道,只能病更重才行。
安嫔特意地少穿衣裳,晚上睡觉不盖被子,这么着没几日,病就加重了几分,瞧着都不行了。也因为这样,内务府的官才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帕子呈到了玄烨的跟前。
安嫔闭着脸,猛吸着带着些草木味还有混杂着说不出的味道的气息,身子却突然给人拉住了,往后退着,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嬷嬷瞧把安嫔给拉倒了,倒也怕了,先嚷嚷起来:“安主子,奴才说过你不能说出来,外面风大。瞧瞧你的身子骨,站都站不稳了,这身上滚烫的,像着火了一要,快跟奴才回层去躺着吧……”伸出两只胳膊来去安嫔的腋下一架,才知道安嫔的身子有多轻,竟像没了斤两一样。
安嫔给嬷嬷硬架了起来,拖回了屋子,扔到了床上,却忍不住又咳又笑,她终于不再给关在那些屋子里了,内尔吉终于要倒霉了。
嬷嬷看着安嫔这样子就怕得要命,却又不能离开,好歹又来了个嬷嬷,只是俩个人还是怕得要死。
三日后,安嫔薨逝了,俩个嬷嬷还像听到安嫔夹着咳嗽的笑声,白天夜里都有着。紫围子里渐渐就了传说,后来就传说安嫔成了厉鬼,五龙亭那晚上就没人敢走了。
玄烨召来了小谷子:“小谷子,当日石涛那两幅画可是你去处置的?”
小谷子跪在那里,心里打着各种的鼓,高兴、紧张、担心,声音不免有点微颤:“回主子的话,是的。”
玄烨又瞥了眼那手帕子安嫔用血写出来的字:“小谷子去烧,却交给了内常在”这样触目惊心的话。
“那你怎么处置的?”玄烨的牙不禁咬上了,自个儿三个孩子的额涅真就这么毒?那自个儿岂不是一时糊涂,跟这狼心狗肺的女子居然生了孩子……
小谷子的眼角瞥到了垂下来的白色绸缎帕子的一角,有些明白了,安嫔是全告诉主子,扳倒内尔吉就在自个儿的话上了。安主子为了这事都搭上了一条命,自个儿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回主子的话,那时奴才糊涂,想着那幅《观音图》,是个洁净的物件,奴才却是个最腌臜下贱的东西,怎么能做这种事。可巧来承乾宫的一位奴才姐姐过来,说是帮奴才去烧。奴才本想只让奴才这位姐姐烧《观音图》,没想到奴才这位姐姐却从奴才怀里把两幅画全拿走了。”
玄烨的脸阴着:“你这位奴才姐姐是谁?”
小谷子磕了个头:“回主子的话,奴才不敢说。”
“说,赦你无罪!”
小谷子等着就是这句话,磕了个头:“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的这位姐姐就是内常在。”
玄烨长吸了口气,果然如此,打狗还要看主人,内尔吉算不得什么,可是三个孩子却是怕要受连累。
终究是皮扯着筋,筋连着骨,这事还是得慎重。
内尔吉知道安嫔死了,仰着头闭着眼,嘴角却弯了上去,由不得不乐。想跟她斗,能斗赢她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十公主站在内尔吉的跟前,不知道内尔吉为什么这么乐:“内常在额涅,那柄如意女儿已经给了太后玛嬷好些日子了。”
“嗯,别急,太后主子会有动静的。”内尔吉站了起来,拍了下十公主的小脸,现在她就等着看霁兰怎么解释这柄如意了。
太后的脸繃着,虽说是正月里不适宜说这话,可再不说就要南巡了,等回来说,怎么对得起托娅格格。太后心底的那层不满怨气又升了上来,把炕几上的一品莲青玉如意递给了玄烨:“皇帝看看这柄如意吧。”
玄烨接了过来,看了眼:“太后额涅?”
“皇帝没瞧着眼熟?”
玄烨又看了眼:“太后玛嬷,儿子倒真想不起来了……”
“也难怪皇帝了,这是孝庄文皇后赏给贝子苏尔发的,没曾想前阵十公主从卫嫔那里拿来说是给我做寿礼的。这事我也不想跟你提,可是瞧着这南巡又有卫嫔,所以还是跟你说比较好。”
玄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