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看着石涛的诗作,还写了两首七律,先看第一首,诗云:“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
这诗马屁拍得真是足,可是怎么瞧都有些讽剌的味道,却又抓到不把柄。瞧瞧这诗的前面说得多辛苦,天不亮就出门了,还没路走,没路走你来做什么。再看看后面夸自个儿是圣主,这大旱的年份能有露水吗?
天寒地冻的就算是扬州,隔个江就是江南,算泛江南了,就算有花,那也就是梅花,那也是暗香浮动,能袭人?
“两代蒙恩”?玄烨心里更不舒坦,石涛的爹死得早,顺治二年就给同室操戈干掉了,跟大清没有半室关系。再说你石涛一和尚,哪来两代,难不成石涛你想还俗再生一代出来?
玄烨瞥了眼石涛,站在边上,那秃瓢在冬日斜照的阳光下像上了层釉彩般泛着柔和的光亮。玄烨又暗自腹诽了下,动了男女这女的和尚怕是也吃荤了,不然哪来的油亮。
这么想着,玄烨又把第二首诗打开来看了:“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已巳路当先。圣聪勿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
玄烨很有种想把这诗扔到石涛脸上的感觉,马屁还能再拍得多点,真当自个儿喜欢听马屁话,看马屁诗了。自个儿喊你石涛下名字,也要写进去,好像多兴奋似的。
这天都旱成什么样了,还“祥云”呢?去年又有日食,又是秋冬大旱,现在庄稼都不好栽种,是不是要朕下罪己诏,才算能太平。
玄烨忍着气把诗作放到了一边,两只手却捏成了拳头,哈哈大笑:“诗不错,就是少点吹溜拍马之气更好。可惜了,没有这天上没有半点云彩,不然倒应景了。石涛,你是一介出家人何苦也沾染了这市里官场俗气。”
跟着的汉人大臣虽是给冬日里的风一阵阵透骨汗,听了率烨的话却是一阵大汗淋漓,就怕自个儿的马屁诗也跟着倒了霉。
石涛以为玄烨会对这些诗赞不绝口,没有想到玄烨倒是这么反唇相讥,居然用这“市里官场俗气”来让自个儿断了这红尘情丝。石涛把手里的那幅《海晏河清图》拿在手里又攥紧了些,眉头微皱,双眼闪烁。
玄烨倒是看到了:“石涛,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石涛见玄烨问了,单手合十:“皇上,这是贫僧前几日画得一幅画,就怕皇上又要说这是马屁画了。”
玄烨听这话有名堂,笑道:“拿上来,我看看是不是臭不可闻。”
石涛双手平举恭敬把画呈了上去。梁九功从石涛手里拿了过去,跟李卫把画轴展了开来。
玄烨看了眼,画倒是不错,边上有首诗“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方喜祥风高岱岳,更看佳气拥芜城。尧仁总向衢歌见,禹会遥从玉帛呈,一片箫韶真献瑞,凤台重见凤凰鸣。”
“哈哈……还真是臭不可闻。你这马屁功夫怕是比你念经的功夫要高了吧?”玄烨嘴里笑着,心里却恨着。那后两句“一片箫韶真献瑞,凤台重见凤凰鸣”是不是套着“弄玉吹箫”这个典故?
想着吹个箫画个画就把霁兰勾走?做梦!!!玄烨站了起来。
石涛也直起了身,哈哈大笑:“皇上慧眼,是臭不可闻,不过到底也是味,也是人之气,总能带到点什么。哈哈……”
玄烨的冷冷笑了,往大明寺的大雄宝殿走去。此寺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故得名。不过这大明寺现在称作“栖灵寺”,那是因讳“大明”二字,逐用了隋代的称呼,倒不能说什么。
大明寺的方丈在旁陪着,与玄烨交流着佛法。这么一圈转了下来,玄烨转身看向了边上站着的石涛,有心跟石涛打打佛家机锋禅理,借着这个把胸口的恶气出出。
“石涛,你常来此峰吗?”玄烨指了指大明寺的蜀冈中峰。
石涛抬头看了看如卧龙般蜿蜒绵亘的蜀冈,又低下了头,似恭敬般地道:“回皇上的话,贫僧来也来,不来也来。”
玄烨笑了下:“石涛,你在山中曾见龙虎么?”
这可是个套,龙自然只能是玄烨。可要说是龙,石涛是明宗室后裔,也算龙子龙孙。那虎呢?石涛总不能示了弱。
“虎是时常见的,龙是今日始见。”
玄烨明白了,这是石涛把自个儿比虎了,看来要龙虎斗了。玄烨点了点头,很好!很好!
“石涛,你有老婆否?”玄烨的嘴角扯了上去,眼睛里有着幽幽跳动的怒火。
石涛抬起了头,看着玄烨的眼里幽幽跳动的怒火:“贫僧有两个老婆。”
“何来二妻,可见你是个花和尚!哈哈……”玄烨不失时机讽道。
石涛淡淡一笑:“夏拥竹夫人,冬怀汤婆子,岂非两妻乎?”
玄烨笑了笑,真是奸滑:“赐白金二百两,让石涛可多买些汤婆子、竹夫人。哈哈……”笑到最后,玄烨都不想遮掩住自个儿的怒气。
石涛跪谢:“贫僧谢过皇上赏赐。只是这小小竹器、锡器用了不了许多银子。”
玄烨冷笑了下:“别人怕是用不到,石涛你估计得用到呢。”玄烨想着难道真要自个说出来这竹夫人暗合的怕是“竹兰”吧,分明就是暗指霁兰。
霁兰也跟着佟氏来了大明寺,只是在玄烨离开后才进寺,转了转。头一回来南巡的宜妃拉着霁兰问:“卫妹妹,上回你们来过这了吗?”
“没有,上回主子没在扬州上岸。”霁兰看着大明寺就想着栖霞寺,更担心着玄烨和石涛碰一块会怎么样。
宜妃喜欢热闹,特意让太监们去打听了,有什么新鲜的就传话回来。
那些小太监听着玄烨跟石涛打的禅里机锋新鲜,特意巴巴地把这话传了回来。
佟氏、钮钴禄氏、惠妃、荣妃几个听得也奇怪,只是不知道那“竹夫人”是什么,“汤婆子”是什么,纷纷奇怪着:“难道这和尚真是个花和尚,有老婆?”
宜妃叫了起来:“这和尚可了不得,居然还讨了俩老婆,冬天一个,夏天一个,怪不得主子说给他二百两银子也不够呢。只是怎么主子还让他再多讨些呢?主子也是的,这样的花和尚就应该拉出去砍了才是。”
霁兰听着,心里却有些酸楚,少不得替石涛辩解道:“竹夫人为竹器,截竹取整段,中空,四周有眼;或编竹篾为筒,中空多孔,搁臂憩膝,用以取凉。那汤婆子,又名锡夫人者,俚谓之汤婆。鞲锡为器,贮汤其间,霜天雪夜,置之衾席,用以暖足,因目为汤婆。”
佟氏几个这才恍然大悟,想着主子真是什么都知道,没给这些汉臣士人诓了去比了下去。
宜妃眉毛一竖,红唇张开:“我看这和尚就是欺负主子,要是主子不知道,怕是还要暗地里笑话呢。南人用的东西,我们北人怎么可能知道。应该让这和尚也去骑马射箭试试才行,看他还能有什么竹夫人,汤夫人不?”
霁兰不说话,只是苦笑了。
边上别的嫔妃点着头说:“就应该如此。”
玄烨出了大明寺的山门,往外走了几步,临到了要上马,看着外面依然绿色的柳条叹道:“到底是江南,北京这进那柳条还没有发芽呢。”
边上玄烨的侍卫知道玄烨说出了这句,怕是要动下弓箭,边笑道:“主子要不要来射射柳条玩玩?”
玄烨憋了那么久的怒气也正想发泄下:“好,去取弓箭来。”又转头看着石涛:“石涛,你于这弓箭上如何?”
石涛知道玄烨恼恨自个儿刚才的话,此时也不想挽回,笑道:“贫僧只好那汤夫人、竹夫人,不好这一口。”
“哈哈……,你真是个花和尚!空披着一身袈裟,却贪恋红尘!”玄烨翻身上马,从梁九功手里取过弓箭来,右手握弓,左手拉弦对着在北风里舞着的柳叶就射了过去。
一箭射落了一片柳叶,边上的侍卫纷纷叫好。
玄烨不等侍卫的叫好声落地,又弓交左手,右手松弦又对着一叶柳叶射了过去,箭到叶落。
还没有停的叫好声又喊了起来,人群有些沸腾。
玄烨让马跑了阵,再勒缰停住了马,扭身回望石涛,看是什么表情,是赞叹还是嫉妒?
石涛默默地站在那里,寒风里有些萧瑟,一位帝王左右开弓,神射技也,为何我大明没有呢?眼角似有血泪要滴了出来。
玄烨的嘴角弯了上去,正乃上天之眷命,我朝仰承天命。汝之前明嘉靖后,君臣失德,盗贼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宁,天地之气数尽之也。
《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正是民心向背之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