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的秋天又热又干,指望着能下些雨水,到了冬天指望着能下些雪,可是都见不到。那天就是透亮了般的蓝,好不容易才见到些云,还没等人欣喜就散了去。原来应该欢喜,却是干涩了的难受,实在是盼着能下些雨雪才好。
霁兰就觉得就像自个儿跟玄烨的关系,也是干涩的让人难受。霁兰知道,玄烨希望自个儿对那个位置有盼头,有念想。有盼头,有念想,就是相信玄烨能把这事给办成了。
现如今霁兰不去想不去盼,在玄烨看来,就是觉得自个儿没这能耐,堂堂帝王居然封个后,娶个妻都办不成,好失面子。
只是有着太后在,霁兰就知道那位置不要想,想了也没有用。前面的董鄂妃不就是例子,世祖章皇帝(顺治)废了半天劲的要废后改立董鄂妃,结果还是没有立成。董鄂妃死后,折腾了半天就算立后也合葬了,可是却连祭祀也没有了。
霁兰还年轻不会想着祭祀,只是如果能保着八阿哥和自个儿这么着太平过一辈子也可以了。
玄烨看着霁兰这样儿却有恨铁不成纲的样子,帝王的威严似乎都没了。过了除夕还在正月里,还不见下雪,那些大臣们有着急的,就提出了立后一说。
太后知道了,心思活了,眼珠子就盯着托娅格格。托娅格格的圆圆的脸红润润起来,浓眉下的大眼偷眼瞅着玄烨时扑闪扑闪的亮。
佟氏的心也动了,听到了紫围子里悄悄的声音,好像那空了十年的坤宁宫也在向自个儿招手了。
玄烨的心却烦了,问了霁兰:“你怎么想?”
霁兰跪了下来:“奴才不敢想。”
玄烨气得只能把辫子甩了甩,为着已经大旱了几个月去巡视河工了。看着南巡的名单,玄烨把霁兰的名字添上,划掉,最后又添上了。
宜妃这回没有怀孕,喜滋滋地跟着玄烨去江南了。这名单上也有佟氏,也有贵妃钮钴?氏,还有惠妃、荣妃,外加唯一带去的儿子胤禔这么一路坐船往南去了。
玄烨南巡的消息船没有到,消息却早到了扬州,石涛的心思又开始动了。石涛天天离了寺庙,去外面打探南巡的消息。虽说不能打听出霁兰是不是会跟着来南巡,可是心里还是希望能来的,若是有机会怕是还能再见一面。
八大山人得了这个消息特意来问了石涛一句:“你还要留在扬州?等着见那个鞑子皇帝?”
石涛没有说话,心里想得是不是要见那个鞑子皇帝,是见鞑子皇帝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的霁兰,这话却是说不出口来。
八大山人看石涛不说话,明白了,一脸的愤懑鄙夷之容:“看来你已经要留下来见那个鞑子皇帝了,我也不勉强你,毕竟人各有志。不过,你莫忘了,你可是靖江王后裔,南明元宗之子,虽是旁支宗室,可也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兄长之后,也是朱家传人……”
石涛的脸红了,青筋突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默念着,自个儿不是为了那个鞑子皇帝,为的是霁兰,为的是霁兰,为的是霁兰……
八大山人看石涛脸上的痛苦,捏紧的着手,以为石涛已经有所回心转意:“若极,我知道你也是怕……,毕竟他们鞑子是容不得我们朱姓人的。上回你见鞑子皇帝实属无奈,此次只要你跟我早早避开就是,他们也不能天涯海角去追查我们。毕竟你我已是出家人,方外之人了,你就跟我早早走了就是……”
石涛的头低下了几分,双手合十,却又不诵佛号,只是这么摆着这个动作不动。
八大山人眼睛愣在那里,盯着石涛合起来的双掌,然后恍然大悟,把头又点了几点,宽大的灰白色僧袍甩了下,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不甘心般,回转了身,恨恨地问道:“你到底还是不是朱家人,咱大明的仇你就这么给骂了?”
“阿弥陀佛……”石涛这句佛号诵了出来。
八大山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猛地跺了一脚,袖子又是一甩,再次扭头走了,差点要撞到门框,骂了句:“******!”走了。
石涛明白,怕现在自个儿在这位族叔的心里已经成了朱家的逆子了,在江南士人的心里也成了汉奸卖身求荣之徒,清名再无,怕是会给诟病一生,遗臭万年了。
可那又有什么,只要能再一次见到霁兰,问一次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好,那就足够了。
玄烨的船快要到扬州了,石涛的心也紧张了起来,已经把自个儿弄进了可以谒见玄烨的人员名单里。
快要到扬州了,前来迎接的江南江西总督傅拉塔、江苏巡抚洪之杰把江南各处来迎驾的士绅名册子呈了上来。
玄烨翻着,瞧到了石涛,看着坐在边上的霁兰正瞅着船舱外的景致,忍不住问了句:“你要见石涛吗?”
霁兰的头转了过来,低眉垂目:“回主子的话,后宫嫔妃不能见吧?”
玄烨把册子重重地合上了,心里像天气一样干得起火了,明知道不能见,干么还要反问,就不能直接说不见吗?
霁兰没听到玄烨的话,也不敢动,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又有些累,但知道玄烨在看着自个儿,也不能动,肩膀却还是微微抖了下。
玄烨的心更不舒坦了,以为霁兰这是因为不能见石涛才难过抖的。玄烨心里恼恨,既说了“你信,我就信”,要见便见了,如此这般倒像是真有什么的。问你霁兰,就是你若要见,自个儿便恼了,也会让你去见的。
现如今这么着,倒是自个儿小气之极,好像不信般的。再一想,就跟那立后的事一般了。霁兰若是跟自个儿想得一样,那就好好哄着太后,让太后同意了不就得了。现如今倒好,全成了自个儿在那剃头挑子一头热般似的。
玄烨的这番心思,霁兰哪里能猜到,哪能想到玄烨不像虚岁三十七岁的男人倒似未满二十怀春的少年郞一般了。
等到了扬州,玄烨的脸就快要黑成了锅底,却又硬给有砂石磨出些银光,黑中透亮般的了。
石涛跪在迎驾的人里,这回是在扬州大明寺内的平山堂里。
平山堂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那时任扬州太守的欧阳修,瞧着这里清幽古朴,心里极爱,就修了个这么堂,用来与知交好友吟诗作赋。因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所以就起了“平山堂”这个名。
叶梦得称赞此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可见宋时是何等辉煌。等到了元代,平山堂就荒废了,等了明万历年间才又重新修葺。
石涛暗叹口气,这平山堂的兴废就说明了鞑子实在是蛮夷之族,哪里能懂我中华文化之精髓,能出一个纳兰容若已是不易了。而霁兰那样的满洲女子,那是集了多少天地之灵气才有的,只可惜白给鞑子皇帝糟蹋了。
玄烨选这个平山堂来见扬州当地的名流缙绅,就是想表明我大清满洲实非未开化民族,于这汉学儒家文化不比你们这些汉人士人差什么。
銮驾到了平山堂,玄烨下了轿,瞧着跪那的汉人士子,目光搜寻,几百个人里,第一个看到的是石涛,脱口而出:“石涛……”
石涛眼睛闭了下,再缓缓睁开,原来那个鞑子皇帝跟自个儿一样,都是心念着对方,全是因为那个女人。心里一酸,此时石涛倒希望玄烨没有一眼认出自个儿,那自小说明这个鞑子皇帝对霁兰不上心,不珍惜。
可现在,石涛明白,这个鞑子皇帝很看重霁兰,但是为什么不给个名份。打了这么些日子,跟来的嫔妃,那有封号的早知道了,但是里面没有一个霁兰。
那还是不珍惜,一个男人给不了一个女人承诺,怎么能说珍惜。
玄烨站在了那里,硬给磨成锃光瓦亮的脸又黑了些,咬了咬嘴唇,硬做出了欢喜的样子。
石涛跪在那里,低着头,不给人瞧出心里的恨和伤心,硬做了恭敬的样子。
这一刻,玄烨和石涛达成了种默契,都要把这场戏演下去。玄烨跟士人缙绅谈笑甚欢,提议着:“这平山堂乃是欧阳修所建,为得就是吟诗作赋,今日幸会,不可无诗。”
石涛跟着一群士人缙绅纷纷说好,心里却拿定了主意,定要做两首让这位鞑子皇帝刮目相看的诗出来。
玄烨像是不经意往石涛这看了眼,霁兰说她不会作诗,怕是这位石涛诗上的才学也有限,今儿个倒是可以让这些士人缙绅来出出他的丑了。
看着屋外“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的红梅,想着“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不知那石涛能做出什么样的诗来。
可惜如今是旱年,不然这雪中红梅应该更是好看,“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眼下也只能如此“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了。
这迎驾时让做的诗自然是歌功颂德之类,又哪能随意而作,只是石涛偏要作出些与人不同的地方来。
玄烨接了石涛的诗看来,心里更加的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