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要到西边海淀那的新园子了,霁兰的眼泪还没有止住呢。骑马走在霁兰坐的八人抬金黄铜圆顶涂金翟舆边上的扎拉里氏听到翟舆里隐约有些抽泣声,有点担心了。
转而一想,扎拉里氏倒又怕了,这是玄烨的安排,有什么可怕的,骑在马上的身子挺得更直了,把帽子后的飘带也甩了两甩。
霁兰倒是瞧着翟舆停了下来,怕是到了,忙用帕子把脸上的眼泪擦了擦,只是脸上的妆还是花了,这怕得净个脸才行,拉开了轿帘,低低唤了声:“婶婶……”
扎拉里氏忙拉了拉马缰,让马挨着翟舆,低下了头,身子也弯了下来:“卫主子,奴才在。”
“婶婶,我得净下脸,补下粉,你去跟青青她们说下。”霁兰不敢把脸露出来,那轿帘子只开了条缝,怕扎拉里氏没听清,担心着。
“嗻。奴才这就去。”扎拉里氏抽了下马,往队列后面去了。
霁兰的心才放了下来,却又提了起来,这下了翟舆,要是给宜妃看到了,怕是要给笑话了,得想个法子避着些才好。
翟舆一停,青青、麦子、银豆几个早围了过来,也有小太监打了洗脸水,捧着在那跟着。
霁兰轻轻地说了句:“别给人瞧到了。”
“卫主子放心好了,宜主子她们已经直接进园了,瞧着新鲜着呢,这就只有卫主子和奴才们了。”青青笑着说。
麦子看了眼青青,心里有些舍不得,青青今年就要放了出去,怕是以后也没有机会见面了,这多在一日就是一日了。
银豆绞了把手巾递给了霁兰,让霁兰净过了面。已经在长春宫待了几个年头的五妞捧着梳妆匣跪了下来,高高举起,让霁兰好对着匣子里的西洋镜子扑上粉。
霁兰又瞧了几眼,觉得没问题了才往前走,看宜妃正站那呢,忙迎了上去,唤了声:“宜姐姐。”
“卫妹妹,你才来,这园子我都逛了一会儿。”宜妃笑着说。
霁兰不好意思说刚才哭过了,是在补妆,把头转开了,也瞧着这园子,看那边的玉兰花开得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立在枝头上,有些天上的碎云般,便夸着:“这玉兰花开得真喜人。”
宜妃笑着转头看向霁兰,打趣着:“卫妹妹,这玉兰花开得是好,不过你也不能瞧个玉兰花就瞧得眼睛都红了吧?”
霁兰把头更侧了过去:“哪有呀……”
“还没有呢,让我瞧瞧,看看是不是红了。”宜妃笑着就要来搬霁兰的身子。
青青跟在身子,知道霁兰不想给人瞧出来才哭过,忙说了句:“宜主子、卫主子,主子来了。”
宜妃忙松开了霁兰的膀子,抬头张望着:“主子来了吗?在哪呢?”又扭头看向青青:“不会是你这小蹄子要帮你主子,才故意说的吧。”
青青低下头,却不敢回答宜妃的话。
霁兰在那笑道:“瞧宜姐姐说的话,那不是主子边上的李卫来了。”
宜妃一瞧,可不是李卫已经过来了,知道这是要准备接驾了。
玄烨来了,那是已经跟着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侍卫们把园子粗粗逛过了,又赐了园子的名“畅春园”,寓意“四时皆春”、“六气通达”。
现如今玄烨是要带着宜妃和霁兰再把园子好好逛逛,这才是真的逛园子呢,跟着一帮大臣逛那不过要个君臣联谊,笼络臣心;哪像跟爱妃一起逛,那是图个舒服自在、赏心悦目。
宜妃看着这园子的景色就道:“这园子可是有江南的那些园子好?”
霁兰知道宜妃这是记着康熙二十三年那回去江南没带上她的缘故,便笑道:“那时是冬日去的,倒没有看出什么好来,萧瑟得紧,哪像现在这么花团锦簇、莺声燕语的好看。”
宜妃白了眼霁兰,抢白了句:“卫妹妹,知道你这是去过江南了,也用不着这么着在我这没去过的人面前现眼吧。”
玄烨低下头,抿嘴偷笑了下,这宜妃的嘴就是这么不饶人。
霁兰笑了:“我哪有呀,那回不是宜姐姐已经怀了……十一阿哥呀。”
听到霁兰这么说出这句话来,玄烨的心又颤了下,来得时候就看出来霁兰怕是才哭过了,也是跟额涅都五年没见了,只能这么隔着轿子远远地看了一眼,不伤心才怪呢,现在再给提这伤心事,这可怎么好。
玄烨心里有点要恼宜妃了,就是这么个爽利性子,都不知道转个弯的。
宜妃也看出来霁兰又触动了伤心事,忙笑着对玄烨道:“主子,奴才讨个赏吧。”
玄烨看着宜妃,有些奇怪:“宜妃,你要讨什么赏?”
宜妃跪了下来:“主子下回能不能出去的时候,别尽捡着奴才有身子的时候,好歹这江南也让奴才能去一回,瞧个新鲜。”
宜妃这句真把玄烨和霁兰逗乐了。霁兰拿个帕子掩着嘴,笑得身子都转了过去,嗔怪着:“宜姐姐,你这真是的……”
玄烨也笑了:“宜妃,你听好了,后年我可是要去江南的,你自个儿心里惦量着吧。”大步往前走了去。
霁兰的心又动了下,江南,栖霞寺,石涛师傅……
玄烨走了两步,瞧霁兰没跟上,心也动了下,难道……
宜妃从地上站了起来,拉着霁兰赶上了玄烨的步子:“主子,后年什么时候呀?”
玄烨把心收了回来,笑了下:“这个还要听太皇太后的意思。”
宜妃的心凉了下:“唉,太皇太后别不同意。”
“宜妃,你……!”玄烨皱着眉头装着训斥的样儿。
宜妃嘴一抿:“太皇太后、太后心心念念的可是蒙古那大草原,只有去那太皇太后才开心呢,江南可不是太皇太后喜欢的地……”
霁兰低下头笑着,却不敢接话,在太皇太后、太后这,她可是没有说话的地。
玄烨摇头笑了笑了,有些无奈:“宜妃呀,你这是尽敢人所不敢言之话了……”
“主子,你还不如说奴才就是个炮仗筒子,只图着痛快,这么一点就‘砰……’一声炸了,只能听个响了。”宜妃知道玄烨不曾恼自个儿,继续说笑着。
玄烨真是无奈了,用手点了下宜妃:“宜妃,你倒是也知道呀。”
“可不,不然主子还不真当奴才糊涂了。”
玄烨瞥了下霁兰,虽说在边上也跟着笑,可到底还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儿,眉头不知不觉蹙了起来,跟宜妃说笑的劲儿也下去了几分。
到了晚间,清溪书屋里,玄烨问起了霁兰:“今儿个怎么了?”
霁兰摇了摇头:“回主子的话,奴才只是路上见到了奴才额涅,瞧着奴才额涅头发都花白了,觉得奴才真是不孝,老让奴才额涅担心。”
玄烨把霁兰揽入了怀里:“前面就见你哭过了,你过得好,你额涅自然过得好。你若是这般,你额涅不更得担心。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你自个儿都是额涅,莫再如此了。”
霁兰应着,心里却还是伤心着。不知道什么才能再见到喜塔腊氏了,再看一眼怕又要好久好久,还要等着玄烨的安排。
这么一宿,在玄烨的怀里,霁兰闭着眼却没有睡着,又不敢哭怕惊到了玄烨的觉,只能咬着牙,一次一次对自个儿别想了,却又一次一次不能想。
到了天亮,霁兰赶紧起来伺候着玄烨去御门听政,不敢抬头,直到玄烨的身影出了清溪书屋,霁兰的身子一软,坐在了紫檀的木榻上,眼里的泪水也流了出来,拿块帕子挡着脸,两肩抖着。
李卫悄悄进来了,又退了出去,在暖阁子外面咳嗽了声:“卫主子,主子口谕。”听里面有了动静,又没了动静,知道霁兰是收拾好了,这才进来。
霁兰站了起来,跪了下来,等着听旨。
李卫抬头盯着墙上的字画,好像上有谕旨可以让他念似的:“主子口谕:让卫主子去‘兰藻斋’那里。”
霁兰接了旨,坐着软轿去了兰藻斋,想着怕是要在这等主子吃晚饭了吧。到了兰藻斋,上了软轿,看不到一个人,霁兰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远远望过去,有几个婆子往这里来,霁兰也不当回事,把头要扭回来,继续看畅春园的景致,才要转头,就被那群婆子里的当中一个人给吸引住了目光,再也移不开了,眼泪也掉了出来,撤腿顾不得什么跑了过去。
喜塔腊氏瞧到霁兰踩着高底鞋奔了过来,一边哭着一边喊:“别跑,别跑,小心摔到了……”
“额涅……”霁兰抱着喜塔腊氏大哭着。
“好了,好了,额涅在这,不哭,不哭,你都成了额涅了,怎么还哭呢……”喜塔腊氏抱着霁兰拍着霁兰的背哄着,自个儿却也是泪水给糊住了眼睛。
边上侍候的官女子、嬷嬷也都忍不住哭了,自个儿的家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一眼呢。
等霁兰和喜塔腊氏都哭得好些,嬷嬷、官女子又侍候着霁兰和喜塔腊氏洗过了脸,补过了粉,娘儿俩又拉着手好好看看着。
霁兰伸出手去摸喜塔腊氏的头发:“额涅,你都有白发了,也瘦了,你怎么能这样……”眼圈儿又红了,要哭了。
喜塔腊氏忙笑了:“额涅老了呀,怎么可能没有白发呢。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额涅这是身子骨好才这样呢。”
霁兰笑了下:“额涅又哄我,让我放心。”
“哪有,主子让我进园子来看看,额涅这得要多大的福气,怎么能不好呢。来,带着额涅看看园子。”喜塔腊氏转移着话题,就怕把霁兰的眼泪再招了出来。
霁兰站了起来,挽上了喜塔腊氏的胳膊:“好,今儿个女儿就好好陪陪额涅逛逛这园子。”
“嗯。”喜塔腊氏任由霁兰这么挽着,想着前面玄烨派人来传的话,这是园子里不是宫里,一切莫按宫里的规矩,就按家里,要让霁兰回娘家一般自在。
这是多大的恩典,喜塔腊氏明白,一个男人对女人如此,不论是皇帝还是庶民,那都是真心喜欢了,处处都为这个女人想着。她的大妞不用她再担忧了,她可以放心了。
喜塔腊氏的眼睛又忍不住有泪了,为她的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