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那老僧人有一面之缘后,林清溪总是能遇到他,他经常独自一人默默的深思,走在人群之中神情也十分孤离,总有仿佛不在这个世间的茫然。
那一日,林清溪在寺内溜达,正见那老僧人担水而来,他神态安详,肩上担着扁担,一前一后两只水桶规律的摇摆,他走的极其平稳,不曾有一滴水洒落出来。林清溪看着他由远及近,直至他们擦肩而过,他都是一样的步伐一样的频率。
林清溪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说:“大师请留步!”
那老僧人慢下了脚步并最终停了下来。林清溪走过去,慢慢审视着他。
他一大蓬花白的胡须,面上是千沟万壑的皱纹,灰白的眉毛下耷拉着两只无波无澜的眼睛。他身着灰白色僧袍,长袍在腰间挽了个结,深灰色的裤脚扎在布靴里。林清溪看着这个苍苍然的老僧人,不可思议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有个名字在她脑海中盘旋了许久,但她始终不能把那个名字与眼前这个苍老、褴褛、孤寂的老僧人联系在一起。她久久的迟疑着,终于张口说了句:“是你吗……萧伯伯……”
老僧人并未放下扁担,他极其平静的将身浅浅浅躬说:“阿弥陀佛,老衲法号无心,女施主认错人了。”说罢抬脚就走。
他从她身边走过,仍然是一样的步伐,一样的频率。他脊背有些弯曲了,但步履却从容了许多,两桶水左右摇摆。林清溪两只嘴角一直往下坠,她不由的红了眼眶。
秋雨过后,天气冷了不少,虽然秦月白准备了不少衣服,却大都是花红柳绿的女儿家服饰,她客居寺中不便穿着,只能拣些陈旧袍泽。她穿着件米黄色麻布衫,低低挽了个发髻,脂粉未施,坐在自己房间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池荷花一点点的颓败,她只静静坐着,静静凝视着一只小锦鲤啄食一片水草叶子,它小小的身子与叶子战斗,使劲啄了半天,终于把叶子呑进了肚,可能是味道不好,也许是块头太大,它并没有把它吃掉,又吐了出来。它抓狂的游了两圈“嗖”地溜走了。林清溪心里暗暗笑它犯傻——自不量力的小鱼。
这时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林清溪抬头一看,却是那个老僧人。她笑笑说:“无心师傅,你好呀。”
老僧人默默一礼,林清溪站起身来说:“大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老僧人说:“想小妮了……”
林清溪登时语塞了,她使劲抑制着自己的眼泪,只狠狠的把嘴咧到最大,她说:“我也想您了,萧伯伯。”
“傻孩子,想哭的时候就哭吧。”老僧人说,他眼中也泛起了点点泪光。这不是别人,正是萧然的父亲、萧氏企业的总裁萧远诚。
林清溪望着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萧伯伯在她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伟岸高大,他西装革履气派不凡,不管走到哪里都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他曾在纽交所撞钟,在博鳌论坛演讲,他是千万人眼中的璀璨之星,是天之骄子!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见到他如此情形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萧远诚却坦然的多,他看着她不可思议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说:“本来不想见你的,实在是想你了。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林清溪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世间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人之所以要非要分贵贱是因为内心的自卑。”
萧远诚点点头:“小妮长大了。”
“萧伯伯,可愿意与我多说几句话,突然见到您,我太高兴了!”林清溪说着,就把萧远诚往屋子里让。
萧远诚摇摇头:“路过而已,打个招呼。我们就着这荷塘莲叶说几句话,不是很好吗?”
“也是!那请……坐吧!”林清溪突然想到自己刚刚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所以只能与萧远诚一道席地而坐了。
“萧伯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林清溪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机缘巧合。”萧远诚目光悠悠的掠过荷塘一截一截的荷叶茎,他慢慢的说,“那一年云游五台山,在山上偶遇了一舟方丈,我们一见如故,聊的十分投机。我一心向往佛法,方丈便一点一点的为我讲解。从此我便与方丈一起云游,之后便来到了这里,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林清溪思索片刻说:“萧伯伯,所以您就消失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撒手抛开一切,这对您来讲可能更容易一些,但有些事情,我们是要面对的。只有直面它,并越过它,才能算是强者,您这样,只能叫做逃避。”林清溪自己说的都有些激动了,而萧远诚却面无表情,仍然在望着那横七竖八的残荷。“虽然萧然走了,可我们还活着,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好好的活着,就像他还在时一样,这才是我们正确的人生。”她看着萧远诚的侧脸说。
“萧然……是谁?”萧远诚从咙喉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林清溪默默的咽一口唾沫,沉默了下来,她知道她不应该提萧然,但她也知道,这些年来萧远诚一走了之,给其余的人,尤其是李豪与李豪的堂姐李曼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同样承受丧子之痛,李曼不仅接手了萧氏企业,还把它经营的很好。此时,林清溪深深的想为李曼与李豪鸣不平。
萧远诚却转而问林清溪:“有男朋友了?”
林清溪一愣,摇摇头。
“那个‘少主’,不是你男朋友吗?”萧远诚的神态突然亲切的像个普通的老伯伯。
林清溪也笑了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
林清溪却答不上来,确实没有为什么,只是心里那道坎儿。
萧远诚长叹一声问:“你还想着萧然?”
林清溪摇摇头:“不。不是因为他,那时候都还小,我不清楚那算不算爱情,也许在我心中,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大哥。”
“不管是爱人还是兄长,都该释怀了!”萧远诚说。
林清溪点头说:“原来一直无法自拔,现在好多了。时间已过了这么久,我们都该看开一些。”
“可他是我儿子,我一生都释怀不了。我只想在这里了尽残生,长伴青灯古佛,也许还能稍稍减轻我前半生的罪孽。”萧远诚看看林清溪说,“刚刚你说李曼,我是不如她,我之所以选择放弃一切,不仅仅是逃避,而是我想可能正是因为我曾经执著于事业,追求所谓的‘成功’,才导致了如此惨剧。即便散尽千金,若能求得片刻心安,也是值得的。萧然出事后,每当我再看到我的企业、我的员工和那堆积如山的文件,我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淋……或许,正是这些,才导致了萧然的死亡……这一生,我萧远诚无惧天地,可是失去萧然的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我没有办法再做以前的事情了!”萧远诚话语里满是悲痛,面上却如一滩死水。
林清溪呼吸变的有些沉重她说:“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是您事业做的太成功,所以……”
“所以,他们才拿萧然下手。”萧远诚缓缓的说。
林清溪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李豪的话,她说:“李豪跟我说过,这件事,是有人蓄意而为,他正在调查,可惜线索突然断了。”
“李豪……”萧远诚突然把脸转向林清溪,“你能联系上他吗?”
林清溪点点头:“不久前我们还见过面的。”
“如果你要回去,一定要找到他,阻止他。这件事十分危险,让他不要冒险!”萧远诚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起了波澜。
林清溪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萧伯伯,您一定要保重。”
萧远诚平静的微笑说:“我已老朽,保不保重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清溪说:“萧伯伯,能再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总感觉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些。李曼阿姨也一直惦念着你呢。”
萧远诚说:“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她。当时我们天天争吵,最后离婚。我们相互放手之后,才能平和的对待彼此了。当时我只认为是她不够理解我,现在想来,面对命运的考验,男人要比女人脆弱的多,她们总能选择最务实的生活方式,而男人却往往总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她把萧然从小带到大,失去萧然,她比我更悲伤,但她可以站起来,直面所有的悲痛。而我却只能隐避于此,聊以为生……”
听着萧远诚的话,林清溪神思游移,爱之深、思之切,她能理解萧远诚心中的痛。她想着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这种痛应该再也不会再有了。她一生的快乐时光,在她十五岁之前已经用尽了。至此,她心里安静了许多,仿佛海潮退却后蔚蓝平坦的海面,她看看天,日暮西沉,倦鸟归巢。她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萧远诚仿佛也如释重负一般,他对林清溪说的这些话,早已在他的心里自语了千万遍,如今对着一个小姑娘说了出来,心里也舒坦了很多。
“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比活着更难的是好好的生活。萧伯伯,我们都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林清溪笑着说。
萧远诚点点头说:“你怎么打算的?”
“回去,找到李豪,完成你托付的任务。然后……找个平常人嫁了,过着平淡的生活就OK啦!”林清溪说道,她不会在她的人生下任何赌注,她不要再失去任何人,即使不会幸福,只要不痛苦也就足够了。至于亦动,就让他留在这里,留在她的回忆里,每每想起他来,只要能感受到一丝幸福、一丝甜蜜,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