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年前有一次,他做错了什么事。我发狠要教训他。想起《倚天屠龙记》中似乎有一段是张无忌教训赵敏的,貌似简单有效。于是脱掉他的鞋袜,找了一个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脚心上搔啊搔,最后他果然涕泪横流地忏悔。
他急了,说:“不就是在你最喜欢的汤里藏了最讨厌的葱花么?谁让你老是逼着我吃胡萝卜?哈哈哈......我不就是把你那个宝贝的手帕偷来擦了脚么?哈哈哈......谁让你一个大男人,老是带着那个不知道谁的玩意呢?”
那时候,我无视他的狼狈相继续摧残他的脚心。他逼于无奈,只能无比真诚地忏悔,承诺他再也不敢恶作剧。他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苦苦哀求我停手,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犯。
酷刑停止后他一边哭一边笑地求我以后不要再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折磨他。因为这太毁坏他的“玉公子”形象了。那时的玉公子,一边抽噎着,一边不甘心地说:“你看你看,你不是说我是公子如玉么,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那时,我看了他半天,眼里慢慢被笑意填满。我说:“好吧,我答应以后会尽可能维护你的形象,但你必须乖乖地听我的话。”
那时候我十六岁,他十三岁。
我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吧台椅,右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左手的指头则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玉公子的肩膀,就像他平时轻敲自己的办公桌。我想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用左手敲着办公桌。
我嘴角浅浅的笑意在玉公子眼中就如同恶魔的问候,他说自己觉得脊背冷气直冒。他的颜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在压抑着心里翻起的惊涛骇浪,生怕一不小心惊动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玉公子担心着我的恶魔手段,我却在烦恼着玉公子总是大人了,体罚了好像不适合了。
我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手段。斜睨到他的眼刀子从他浓密的睫毛下一把把悄无声息地飞出,因为悄无声息到毫无气势,还没飞到我的面前便如同最微小的尘埃一般,跌落在空气里,没有在空气中惊扰出一点点漩涡。
我想,他一定在心里呐喊着:“我的脖子僵了!我的肩膀好痛!我的腰好酸!......我你这个混蛋,快把你的爪子拿下来!你给我快点走开!”
我权当毫无所察,等了十几分钟后,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快要变成一尊泥像了;他快要哭出来了;他已经快绝望地准备誓死抵抗了;这时候,他耳边终于传来我的声音。那是我救赎他的声音——他终于可以动了。
我说:“你说,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我高啊?”他没有想到我说的居然是这个。这样的内容十分挑衅,这样的语气十分欠扁。可是他绝对不敢扁我。因为他的实力不够。而且我的火候掌握得极好,绝对不让他达到潜能爆发的临界点。
玉公子正待张嘴,又强行忍住,只在不明显的角度斜了一眼我的肩膀,发现的确比自己高出一些,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他小声嘀咕道:“要不是没你高,能老是被你欺负么?”
“啊!”我忽然恍然大悟地大叫,声音夸张,然后了然地呵呵笑了几声,说:“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不高兴吧?那真的不用。你的身高不是已经180了么?已经很标准了。”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当然不是为了这件事烦恼。可是他一定会顺着我的路走。
他狠狠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答话:“可你现在已经186了。”他声音有点泄气。
我彻底被逗乐了,又忍不住扯扯他的脸颊,很为老不尊地说:“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可爱呢?”我的手总是又快又准,就像是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就算玉公子时刻戒备着也总是躲不过。这毕竟是已经练习了十几年专门针对他的绝技,杀伤性不容小觑。
玉公子只有再次瞪大眼睛瞪着我表示不满。
我太了解他了。现在的关键是创造他想说的环境。创造这个环境的第一步,就是把他从他自己的思绪里拉出来,跟着我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论玉公子想什么事,无论他想得多出神,我总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思路带偏,然后再在他完全放下防备的时候突然把他引回正途......然后?......然后就是我想不听都不行的无法被阻挡的滔滔不绝地诉说。
“我不是你……比你大么?”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差点把“我不是你哥哥么”说出来,惊得我一身冷汗。还好刹车及时。每次这么说,玉公子都会大闹别扭。那样的话,歪掉的楼就真的扶不正了。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玉公子那么讨厌他说是他哥哥。可是,不承认也是事实。难道不让说,事实就会改变么?不过,我不喜欢惹没必要的麻烦。
“你也不可能一直长高吧!等你不再长高了,早晚超过你!”玉公子愤愤不平。
“是是是。我不长了,等着你赶上来,再一起长高,行了吧?”我揉揉他的头发。
小时候就常常这样给他顺毛,比如他没有吃到喜欢的糖果,或者被我逼迫着吃胡萝卜的时候。
玉公子的眼眸隐在他眼眉和睫毛淡淡阴影下。现在火候不到,于是我决定再小小地刺激他一下,做恍然大悟状:“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班里忽然新转来一位女同学,没几天又忽然转走了,那时候你好像也像现在这样面露傻相来着。”
“傻相?哼!”玉公子额头暴起了青筋。他最讨厌我说他傻相了。玉树临风,入芝如兰都是对他最恰当的形容词。怎么看那个“傻相”都跟他风马牛不相及。半晌无虞,之前脑海中的恐惧早已经无影无踪。此刻的他只恨不能用眼睛夹死我的架势。那是他的羞辱史。因为每每我都用这个事件笑话他。
那个时候,玉公子八岁。除了我,身边是一群豆蔻年华的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两个成绩优异、智商超群,早已经成为这个班级的偶像级人物。可是刚刚转来的新同学,却误以为他们,尤其是玉公子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淘气的小学生......哎!那时,他真的很像好好研究一下那个新同学,是她的脑子拎不清,还是眼睛不好使......可是那个笨蛋我居然认为他动了春心,无论如何都不信他的解释,非说那种眼神分明就是爱慕的眼神!他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不是傻相。”我忽略他的表情,直接揉乱他的头发。
我觉得自己就像正在逗弄一只困到不行的猫。经验丰富的我自然知道这样的逗弄必须把握好分寸。分寸合适,猫咪不仅会放下全部防御,还会满足地打起幸福的呼噜,甚至用它粉红的小舌头回应几下粗糙的****;一旦过头,它就算再困倦,也会打起精神,亮出它的利爪尖牙、竖起的背毛和与它小小的身体并不相称的咆哮。
猫困倦摇摇欲坠的时候,性格会格外乖巧。如果逗弄的力道不大,它虽然不高兴、虽然不耐烦,却也懒得集中力气反击,只会慢悠悠地、象征性地伸出的爪子,表达自己软绵绵的的不满。一旦骚扰停止,它就会对骚扰它的人心存好感、完全放弃攻击,沉入自己的梦乡。然后,在它睡眼惺忪地醒来的时候,还有可能舔舔那个人的手,以示友好。
如果用某种动物来形容玉公子,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只聪明高贵却慵懒随性的波斯猫。这样定义玉公子当然源于我对他的了解。
玉公子是我发小,比他小三岁。据说我们的母亲是同学加闺蜜,关系比亲姐妹还亲。在我母亲还在世时,两家人一直住得很近。总是同时买邻近的地产。
据说玉公子母亲刚怀孕的时候,两人还半开玩笑地定下娃娃亲;可是到后来知道两个小孩子没有姻缘,只有兄弟缘,也就把这段往事当成笑话说给我们两个听。
我们倒是不辜负这个兄弟缘。玉公子从小就粘着我。每天问哥哥、问哥哥地喊着,当着我一个小屁孩的跟屁虫。我也不辜负玉公子的厚爱,很有哥哥范儿地照看这个弟弟。
我们两家都只有我们一株独苗,因此除了彼此并无玩伴。于是我们感情愈深。后来,虽然我的母亲不在了,玉公子还是一直住在我的附近。
我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时,玉公子却死缠着他不放。看着每天哭成泪人的小小团子,我便不肯抛开弟弟独往。那时,玉公子太小,吃喝拉撒都要人照看,想跟进去也不可能。
于是,玉公子的爷爷奶奶就跟肖父商量,寻个最好的私人老师直接对两个孩子进行教育,也不管那时玉公子还是咿咿呀呀的状态。反正陪着我学习,对他来说就是玩耍、休息。等到我六岁的时候,玉公子三岁了。三岁的孩子是刚刚进入幼儿园小班的年龄。但是两个小孩子一起进了幼儿园的毕业班。
那时,玉公子已经可以自理自己的吃喝拉撒。可他先天体弱,运动神经极度缺乏,路走快了也会摔跤。把他放在一群毕业班的孩子当中,当真是小鸡立鹤群。那时,小小的我拍着胸脯说:“我会保护弟弟的。”
我们在幼儿园毕业班呆了两个月,为小学做准备,更为学会跟其他的孩子共处做准备。
从此以后,我们一直是一个班。说起来,我们两个人都算聪明,家里的条件也都好。否则即使想一直同在贵族学校的精英班呆着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何况我一路三级跳的念法。
后来,我要去美国读高中,玉公子的爷爷奶奶舍不得他不在身边,死活也不同意玉公子同去。玉公子就每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食不下咽,没几天的功夫就消瘦了一大圈。连累两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人家也咳声叹气,愁容不展。
玉公子父母一时感叹儿子不省心,一时感叹老人家对晚辈过于溺爱。小门小户倒也罢了。他们这样的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怎能不独当一面?虽然也舍不得,还是下定决心务必把儿子送出老人家的羽翼。外出求学是个不错的选择。既然是为了玉公子的未来,两位老人家也不好强行阻拦。
可是,玉公子实在太过依赖我。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不舍,玉公子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趁此机会把我们两兄弟分开,各自成长锻炼。
提议虽好,他爷爷奶奶却不放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里照看的孩子,突然要在异国他乡独立生活,想想都让他们担心、心疼。于是说干脆他们自己也住过去就近照顾。反正集团公司的业务有儿子儿媳在就行了。
玉公子父母一听顿时傻眼。不过说实话,他们对玉公子能在国外独立生活也不抱有一点信心。他的身边肯定是要安排明哨、暗哨进行7乘24全天候360度无死角保护的,但是这样还能让玉公子得到独立生活的锻炼么?
我记得,玉公子的爷爷奶奶后来受不住他糖衣炮弹兼苦肉计的攻势,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含泪同意他与我同行。在他们看来,既然一定要出门历练,有我照顾他们的乖孙孙,也能放心些。而他的父母也只能妥协。虽然没有完成既定目标,好歹也算完成了一部分——让他离开家了。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爷爷奶奶把玉公子托付给他时殷切的眼神。
至于后面要学些什么,要做什么,玉公子也一概懒得自己动脑。我去哪,他就去哪;我学什么,他就学什么……虽然性格懒散,却凭借着聪明的头脑,跟上了我一路三级跳的学习、结业进度。反正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除了玉公子自己泡妞的时间,两人几年的时间里几乎形影不离。
无奈,我只好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后,带着玉公子加修了一门影视传媒专业。
我说要回国。玉公子二话不说,半刻也不肯耽误,立马打包跟上。
我还记得那时他跟玉公子的对话。
他说:“我家的产业是制药。你家的产业是影视传媒。既然你要做跟我一样的事,自然是回去你家的公司。可是这几年,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跟我学一样的专业,连博士论文的课题方向都是一样的。你留在这儿呆两年,好好学习你该学的专业,不然怎么接管你家的公司啊?”
玉公子的回答几乎让我吐血:“那我就先进你家公司好了。我要跟你进同一个部门。这个交给你搞定!”
啊!我发出一声惨叫。我说:“我能拒绝么?”闻言,玉公子顿时火了。“我跟你学的东西一样,成绩也不差。凭什么你能进的部门我不能进?知道那是你家的公司,素以我也不要求跟你一样的职位,做你的下属就好了。这样的要求高么?是你亏了还是你家的公司亏了?”
“停!”重点不是这里吧!可是我只能举双手投降,打住玉公子滔滔不绝的质问:“你愿意。我没问题。”末了,我强调说:“别老把你家的公司挂在嘴边,那不是我的。”
“你是你们家唯一的继承人,不是你的是谁的?再说,你也不要老跟伯父闹别扭。这么大的人了......”玉公子闭上了嘴巴。
因为,我眼中射出的冷气已经形成了利刃。该乖的时候一定要乖,不然没有好果子吃。这是玉公子严守的准则。
玉公子适时地凑上来,开始给我揉肩捏背。
我揉揉额角:“我说你什么好呢?”
“啊?”玉公子不解地抬头:“啊——你不是说我哪儿都好么?”
“哎!”我无力地叹气:“你老是这样,我怎么跟你家人交代?”
“不用交代。再说了,我这么优秀,这几年,除了化学,企业管理,传媒专业都是为我选的。你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好了好了,你不要为我操心了。一个礼拜之后走啊,不早说,我东西都打好包了。”
我苦笑:“你急什么呀?”
“还不是怕你把我扔下?我不管,那这周我要跟你一个房间住。”玉公子一下子握紧沙发,翘起二郎腿,一边往嘴巴里塞进两颗红透的车厘子,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航班还没定吧?我来我来。”
他欠身,从牛仔裤屁股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灵巧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通摆弄,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定要定那个最近新出的大飞机;座位呢,必须是……嗯?”
他忽然停下:“我今天要吃天妇罗。”他瞥见我进厨房的身影。
“啰嗦。知道了。”
“那就快去吧。里面要有虾,有蔬菜......”
往事一幕幕划过脑海,就像一帧帧电影画面。我的嘴角泛起微笑。
“喂——你笑什么?不许笑我!”玉公子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一抹哀怨。
“没笑你。”我揉乱他的头发:“有烦恼好,说明你真的要长大了。”
“什么要长大了?我什么时候没长大了?”玉公子火了,手握成拳。
“还笑?”看到我嘴角依旧的笑意,恨不能扁他一顿。
“没笑。”我好不容易平滑了嘴角的弧度。
“没笑?没笑为什么嘴角是向上弯的?”玉公子抗议。
看来表情还是没有摆到位。我努力把嘴角的笑意隐藏,“这样总可以了吧?”
玉公子挑剔地瞥了一眼:“凑合吧。”
“那就快告诉我吧。树洞老是空着,也会觉得饥饿。”我深邃的眸子深深地看进玉公子的瞳孔,嘴角含着让人放心的微笑。
玉公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眼神下意识的的回避,然后它又似被我的目光吸引,再次看回我。玉公子露出的是有些孩子气有有些复杂的神情。
他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玉公子的眼神不再回避,而是小心翼翼地探查这我的反应。
“哦——“我的声音拉得很长。我需要思考,可是发现那很困难。这是在出乎我的意料。我隐约觉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一层恐惧。而这种感觉本身更加让我恐惧。不过我就是我。一瞬间我就了然地点点头。想说句恭喜或者调侃他的话,喉咙里挤出的是:“这么快啊。”
他的眼神看向我,似乎想天我的眼里确认些什么。
我还原了完美的微笑弧度,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彩:“是谁能让‘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玉公子魂不守舍的?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玉公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他的脸再次涨红。
我夸张地笑着俯下身。他上气不接下气,一边重重地拍着玉公子的肩膀,一边说:“你真的......恋爱了?”
玉公子蹙起眉心,我很少大笑。这样大小的火候或许我掌握得并不纯熟。
他小声说:“还不算恋爱。只是我单方面的......对方的想法我还不知道......”
我的笑声在他自己的错愕中戛然而止。茶水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到似乎可以听到窗外的风雨声。
不过,很快,我打破了安静。我看向玉公子:“你怎么扭扭捏捏起来了?既然喜欢就勇敢地跟她告白啊。这种事,你不是一直很有经验的么?”
玉公子的脸颊有一瞬间的惨白。他的声音有些孩子气的恼怒:“你觉得我很有经验?”他张张嘴巴,然后发现自己没办法强有力地反驳。过了一会儿,他泄气地嗫嚅着说:“不放在心里的事总容易很洒脱地解决。可是心里在意的事就很难决定。越在意就会越在意得失,越瞻前顾后,越犹豫不决。”
“呵呵。”我的笑有点干干的,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冷茶,然后把问题连珠炮一样丢出来:“你心里有这么重要的人了。真好。已经多久了?是一见钟情么?还是两小无猜?你的两小无猜的朋友我应该都认识吧。我认识她么?”
这本来是玉公子的风格。两个人在一起太久了,就会潜移默化地彼此影响吧。
玉公子张了张嘴巴,似乎有些艰难地说:“等我确定了对方的心意,再告诉你吧。”
我的眸子黯了黯。很多事的确是会随着时间跟成长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