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不觉地模仿着玉公子的语气:“搭熟悉的人的车子,莫小姐自然也更安全,就可以选择更为方便的地点搭乘,价格上可以打折,我的收入也可以稳定些……所以这是双赢。”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到底功力不够,没有办法像真正的他那样滔滔不绝。
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万一对方答应了,我哪有功夫来玩这种好奇宝宝的游戏?转念,这是玉公子的邀约,便不再担心。其实,我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我严重高估了自己的说服能力。
女孩子的墨镜太大了,不仅挡住了她的大半边脸,也挡住了她的眉梢眼角和她的大部分表情。这样的装扮有点像明星出行时“低调”的装备。可是这样的低调偶尔也会适得其反,尤其是在不适合佩戴墨镜的光线下,更加引人关注。现在的光线确实有点强,佩戴者墨镜倒也无可厚非。
我忽然很想看看她墨镜后面的眉眼,看看她瞳孔的颜色,也想看看她眼中的表情。那个傻瓜该不会只看看对方的嘴唇、下巴就醉入爱河了吧?万一墨镜后面是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呢?
我在心里叹气,当然不能开口要求对方摘下墨镜。她的墨镜上反射出前方道路的景色。我只能想象她眼中的风景。
“肖先生真幽默。做到熟悉谈何容易,哪是搭乘几次车子就能做到的?我不在乎折扣,也不觉得开着豪华跑车的人会在乎这笔收入。”她的语速不疾不徐,语气礼貌疏离。她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隐藏在起来,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她的语言,都没有泄露一丝一毫。
我眼角瞟着她,听她说话,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即便这样,我还是无法扭转觉得这种事情无聊的看法。无论心理建设多久,我始终缺少玉公子死缠烂打,坚忍不拔的毅力和机智。而且这种熟悉感,使我一下子就对这个角色扮演的游戏丧失了兴趣,连接话的兴致也再难提起来。我只能用我是在帮玉公子把关的心理来安慰自己。
小小的空间里安静得过分。
人或许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可是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闲谈的过程中,过分的安静就会令气氛有些尴尬。音乐是缓解气氛的利器。
我打开音响,随手选取播放第五张CD,于是舒缓的曲子便从小小空间的各个角落流淌出来。
行云流水般的音符在空中飘浮的瞬间,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音响里飘出古筝演奏的“高山流水”。时尚拉风的保时捷里飘荡着古筝琴弦拂动的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样的感觉十分不搭。
我虽也喜欢古风的曲子,平时却很少听,尤其是上班的路上。所幸玉公子那个多嘴的人不在这里,不会一定会问他选择这张CD的原因,即使他说是碰巧,那个话唠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过,既然选了,再刻意换掉也没有必要。于是车子就在优雅舒缓的旋律中咆哮着疾驰。
女孩子没有说话,一直维持着嘴角礼貌的笑意。她的目的地不算远,沿途的路况还好,没有遇到令人抓狂的拥堵。
如同其他超级大都市一样,T市到处是钢筋混凝土、玻璃幕墙组成的摩天森林。摩天森林的高度早不是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木所能企及。它们的成长所需要的时日却短到令人咋舌。森林的或不停地扩充又或不停地改变着;或在骄阳下彼此辉映出彼此的身姿和耀眼的光华,或在夜幕下点亮T市的璀璨的天际线。
车窗中,摩天森林时而飞速、时而缓慢地向后倒去。
不知过了多久,G大厦已经近在眼前。
“到了。”我把车停稳,正待下车去开车门,已经被女孩子以声音制止。
“不用了。谢谢。”女孩子的纤细的手指优雅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小小的弧度,滑落到门锁处,推开车门。她施施然地走向G大厦——那是一栋三十五层的高档写字楼,造型设计大胆,装饰低调奢华。
G大厦的旋转玻璃门中冲出一直毛茸茸的金毛巡回猎犬,欢快地一直奔到女孩子的脚边停下。它的喉间低低地发出呜呜声,似乎是在跟她讲话,它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摆,似乎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墨兰色的玻璃幕墙,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是它眼前的景象:张扬的红色豪华跑车,还有步伐不快不慢的年轻女孩儿以及一只围着她的脚边打转的大狗。
女孩儿的身影消失在亮晶晶的玻璃旋转门里。
摩天大楼就像是拥有魔法的城堡。人们一个个消失在它的巨口中。
这些钢筋混凝土森林是T市巨大的存储空间。它们每天清晨张开嘴巴把人们吸纳进去,晚上再把他们吐出来。吞吐之间,是站在它们的脚下,仰头只能看到一小块圈起的天空;是烈日炎炎下,光怪陆离的燥热不安;是每天早晚潮涨潮落的人海;是无数个或奢华或朴实甚至脏乱的房间空旷寂寞地等待主人的光顾。
这个城市的人们拼尽力气给自己搭的大窝、小窝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就是这样空荡荡地站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
我却忽然很想看看此刻的天空。
站在巨人的脚下,人才会更加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我仰起头,感受摩天大树倾斜着遮天蔽日地向他压下来,那感觉令人窒息。
或许——只有站在那片遥远高度的上方,我才能够自由呼吸,自由欣赏那一片亮色的天空。或许即使站在那里,我还得忍受空气稀薄的痛苦,无法畅快地仰望苍穹。可是,谁知道呢?在没有站到那里之前,一切都只是想象。
越来越多的人们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而来,或优雅或急切地走进或者冲进眼前的大楼。
能吸引眼球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吸引眼球。这一带是高档写字楼没错,进出停车场的豪车也不少见。可是如此红得炫目的保时捷,加上顶级模特一样的略带忧郁气质的冰山美男组合却不多见。
这个评价不是我的自夸,我也不觉得那是什么夸奖的词汇。如果能够一直笑得开心,谁愿意一直冷着脸呢?至于本人时不时美男,我从自小到大,一直有许多小姑娘含羞带笑地躲在某个角落偷偷地看我,再加上玉公子的精妙点评,我就早有自知之明了。
有的人在冲进旋转门的瞬间还不忘回头匆匆一瞥,有的人不小心撞到了别人身上,有的人窃窃私语,讨论“这里是不是要拍什么时尚大片”……
我斜靠着车身,看着眼前形形色色的行人,心底泛起说不出的滋味。我十年前不服输的骨气呢?十年前我说:“我自己认可自己就可以了。”现在的我还能被自己认可么?
在他的公司里面工作,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并带领着一只相当不错的团队。团队里或者是硕士、或者是博士,每个人都是精英,可谓人才济济。他们到底为什么听命于我呢?
住着他花钱买的别墅、开着他花钱买的豪车,我靠自己努力达成的成果到底在哪里?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被他认可?还是从十年前开始在我的心里,就已经真的不在意是不是能够被他认可了?
这些年我努力不愿回想十年前那个心灰意冷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心的少年,努力不去自己评价自己。可是每每看到这些为生计、为理想奔波的人们,我都不得不去面对事实,不管我多么不愿意,事实就是事实。
我深吸了一口这里并不新鲜的空气,钻进车子。上一曲终了,音响中正在播放《十面埋伏》。撩拨的琴弦仿若魔法般展开金戈铁马、碧血长枪惨烈厮杀的画面。身临其境的肃杀之气仿佛就萦绕在身体周围。我的心就像一根快要崩断的琴弦。
我按下停止键。
现实总是冷酷,即便是在温暖的春日,也会令人遍体生寒。
我回想了一下玉公子常常笑得贼兮兮的脸。他总会带给我意想不到的快乐。他是我的开心果。
那个女孩儿的确有些特别,绝对不仅仅是她的声音,但除了声音具体是哪里,又很难说清楚。是气质?比她气质更高雅、更妩媚或者更阳光的人他们都接触过。是美貌?除了轮廓漂亮的下巴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看到。是身材?她的服饰很飘逸,却不凸显身材,粗粗看来也显得清瘦了些。
玉公子到底为什么对她那么关注呢?我凝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玻璃门半晌,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钻进车子,开向上班的路。
不管我多羡慕玉公子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和自已洒脱的态度,不管我多么希望二十二岁的自己能跟他一样还有一颗年轻的心,我还是我自己。我永远都不能变成他。
年轻的玩笑已经结束,现在我得回到属于我的正常的生活。
我的视线越过笔记本电脑显示屏的上边缘,透过偌大的玻璃门看向玉公子的座位。整个一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心地跟身边的人聊天,也没进这个办公室跟我聊天。今天的玉公子格外安静。
最近的项目都不紧张。一到下班,年轻的男男女女顿时作鸟兽散。他们要把昏天黑地做项目时透支的青春时光用约会、电影、K歌、酒吧、SPA……补偿回来。空气中欢快了一整天的躁动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理解这些年轻人。现实无法逃避。无论我多么不愿意,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之所以能在这里展现所谓的才华,根本原因就是我是这个集团公司董事长唯一的儿子。
虽然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是已经学习了高斯分布、大数定律,小概率事件等等一系列数学模型的年轻人们,对成为将军的性价比早已经在心中仔细计算过。目标遥不可及的时候就严格执行禁欲主义,不计后果地支付青春热血,无疑不符合当下的普世定律。当然,特别的人总是存在的。他们特别精明、特别你能干,审时度势地支付所有,再最大限度地拿回报酬。
我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出来的时候,偌大的办公间里早已人去楼空。
负责的值班人员以低碳生活为行为标准,关掉了所有的灯。他们完全不担心我出来的时候,需要在灰暗暗的光线下穿过这里才能走到外面的走廊。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老大视力好到在黑夜视物如常。
走廊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的百叶照射进来,留下一条条平行的没有交集的光影。当初发明百叶窗的人一定是一个艺术家。我当初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喜欢百叶窗投下的暗影。
多年前有一次,我对着那样的暗影发呆,然后玉公子告诉我:“你知道么,百叶窗是起源于中国的。那时它还是比较原始的形态。然后美国人发明了近代的百叶窗,并申请了专利。”言毕,等了一会儿,玉公子又说:“你看,中国人就是不懂得用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所有权。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打上我自己的印记,让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玉公子Cubic的座位上背包还在。上班都几年了,他还背着学生一样的背包!我弯起嘴角,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向茶水间。
还没到门口,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就飘了出来。
咖啡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入口是苦的,入鼻确实香的。就算有人并不喜欢喝咖啡,也大多不会抗拒这种萦绕在鼻翼间的香味。泛着苦涩的温暖的香味。
“还没有回去?这会儿还喝咖啡,小心失眠。”我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安静的走廊显得我的声音格外清晰。我知道茶水间里面一定是玉公子。
企划部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基本都喝公司准备的速溶咖啡,或是喝茶。只有玉公子对入口的东西很是执着他自己的喜好,他只喝日本的炭烧咖啡。事实上,是他对日式美食都非常喜欢。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放弃自己的口味要求。
为此我还曾经嘲笑过他:“如果喜欢咖啡,为什么放着你家里的蓝山不喝呢?如果不喜欢就别假装喜欢,干脆跟我好好喝茶。我的茶还不错。”不过我的嘲笑没有任何作用,他依然故我。
我走到门口,就看到了玉公子。此刻的他正慵懒地坐在长长的进口大理石台面上,直直地伸着两条修长的腿。
听到我的声音,他最常见的反应就是开心地大声说“我在这里!”或者开心地冲到他面前来然后说“怎么才来”。但此刻,他似乎正陷入沉思,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茶水间没有平时明亮。玉公子只保留了一盏他头上的方灯。灯光照在他英挺的眉眼上,睫毛在他脸颊上留下一条狭长的阴影,阴影中隐藏着他看向下方的眸子。他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正用一把长柄的白色小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杯子里的热咖啡。
小勺子在灯光下散发着清冷润泽的光,就像一个精致的艺术品。事实上,那的确是一个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我认得那把小勺子,那是玉公子的生日礼物,是他的爷爷——肖老拍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请国内顶级雕刻大师打磨出来的作品。把它当成普通的咖啡匙,果然是玉公子的风格!
听着小勺子偶尔跟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心里忍不住紧张。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跟我年复一年冷清的生日不同,玉公子的生日宴总是非常热闹,总有许多好玩的礼物。
每年,在众多的生日礼物中,玉公子总是最喜欢爷爷的礼物。那绝不是因为它的价格。尽管有时它价值不菲,有时它也只是价格普通却别有新意。为了这个,他的奶奶、妈妈、爸爸、姑姑、叔叔…….都很不服气。不肯承认自己的眼光赶不上老爷子。于是大家把各自的礼物拿掉标签、取出卡片,毫无规律地混杂在一起,然后让玉公子在里面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然后,玉公子就选出了一个高级天鹅绒包装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的就是这把晶莹剔透的小勺子。
那时玉公子刚刚十六岁。
那时大家都很开心。大家都故意唉声叹气,感慨自己的眼光还不够老道,想要赶上老爷子果然难度太大。
那时老爷子爽朗开怀的笑声充满了整个宴会厅。
那时我忍不住悄悄地说:“你爷爷待你真好,每次都知道你最想要什么。”
那时玉公子自豪地笑着说:“那当然了。”然后他又顽皮地一笑:“不过,我有个秘密只告诉你,其实我知道哪个礼物是爷爷给的,就算没有标识我也找得到。”
那时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亮晶晶的。他的声音青涩却坚定:“我想找的东西,不管多困难,我都找得到。”他停顿了一下说:“你送我的礼物我也总能找得到。”
我收回思绪,站在门口,提高音量说:“你就不能换把普通的咖啡匙么?几十万的东西别被你摔碎了。”然后就从走廊的暗影中走进茶水间里并不十分明亮的光明中。
玉公子的着装是无论在那里都是慵懒休闲的风格,跳脱而随性。此刻,他上身穿着白色长款衬衫,下身穿灰色紧身牛仔裤。
衬衫的袖子也有点长,洁白的袖口向上卷起,看上去就像他借穿了别人的,比如我的衣服。但那当然不是事实。因为那衬衫的剪裁十分合身,把他的腰身完美地烘托出来。
玉公子是很标准的身材,颀长笔挺。如果跟平常的人比较,唯一的“缺点”就是略微瘦了一点,但是如果跟模特比,那就绝不是缺点。如果他愿意,他的容貌、他的身材都比美顶级模特。
我的着装习惯与他不同。我要求自己必须衣着得体地出现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休闲的场合他绝不会身穿严肃的正装,当然也绝不会在工作的场合穿洒脱的休闲装。现在已经是非工作时间,我拿掉了领带。我的衬衫笔挺,没有一丝折痕。我知道领口解开的两颗扣子会让我的形象增加一丝洒脱。玉公子老说他最喜欢我现在这样有点严谨、又有点随性的样子。
玉公子通常都是一枚阳光少年,但此刻好像没什么精神。他微微垂着头,细碎的额发有些长,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听见我说话,抬起眸子,慢吞吞地说:“怎么还没走?”
“你不是知道我还在,想跟我一起走么?装腔作势。”我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啊?我没......”玉公子含含糊糊地吐出几个文字片段,他迅速瞟了我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收回,一句话莫名其妙地收尾。
这样的情景似乎很眼熟。这种类似的情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时不时地再现的来着?为什么性子直率的玉公子却会欲言又止?我内心的某个的角落隐隐溢出一丝不安。
我想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的原因,可是不能问直接问。因为玉公子的性子很别扭。他若有意隐晦,就不会轻易说出来。
我等着什么时候,他会主动跟我说;或许刚好有了他告诉我的氛围,他就会说。
我假装没有听到玉公子的那句话。他的声音很低,没有留心的情况下听不到也很正常。“你说什么?我没听见。”我故意说。
“我说,一会儿有暴雨。”玉公子瞄了我一眼,果然转移了话题。
“暴雨?那你还不赶紧回去?万一有雷电的话……”我微微扬起唇角,故意露出正在脑补他听到雷声惊恐万分的表情。
雷电两个字让玉公子的肩膀明显僵硬了一下。但是一个呼吸的瞬间,他就恢复了最自然的放松状态。他掩饰能力的进步真的是一日千里。我想不刮目相看都不行。
就像听到了非常可笑的言论,“那有什么关系?”玉公子抬起被咖啡的热气蒸熏得更加水雾蒙蒙的眸子,在我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描了几圈,慢慢地、他倦怠无聊的神情被淡淡的笑意取代:“我——偶尔也想在雨中跟你一起回家。你不是说最喜欢杏花春雨么?”他暖暖地微笑着,那笑容绽放的瞬间,整个茶水间都开始明亮起来。
刚说暴雨,又说要杏花春雨中散步?还能再胡来一点么?我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