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雪域,千里冰封。绵织雪山半山处,一座傲然挺拔、依山而建的庄园在层峦叠嶂的银白中若隐若现。一位肤若凝脂的黑袍少女安静地伫立在其中一扇在天地间渺小到几乎可以完全忽视的雕花窗后,手中捏着一封已经字字句句烂熟于心的信笺,不断翻涌的喜悦让她忍不住将倒背如流的句段又仔仔细细地翻看一遍。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让待在一边傍着火炉取暖的依沫师姐也不禁笑出声:“这封信昨天下午已经到了,青鸾啊,你再开心也不至于要念上三百遍吧。”
“哟,青鸾还在念信呐!” 枭俞师兄走进暖暖的屋子,恰好捕捉到依沫打趣青鸾的话,“也是,这么多年没见了,放着谁都得激动一阵子。依沫,帮我倒杯茶,快渴死了。”
依沫依言起身。青鸾被这两位同门师兄师姐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这两日始终挂在面庞上的浅笑:“你们尽笑话我。你们成日里大江南北地跑,各地风光赏了个遍,年年能往家里探视好几趟。我呢,闲暇时候也就只能在探月塔里楼上楼下的四处转转,最多待在暖房里看一两本闲书,还得时刻提防着师父查岗,好不容易可以见一见家里亲人,都被你们俩取笑半天,真是要多憋闷有多憋闷。”
闻言,刚从依沫手里接过杯子的枭俞一个不小心,差点打翻茶杯。依沫朝青鸾翻了翻眼皮,冲枭俞道:“你瞧瞧她,这些年功夫没什么长进,跟着三长老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我们还没说几句呢,这就驳回多少。说她泼辣吧,偏偏还一副清清雅雅的闲适模样。果然是越来越惹不得了。”
枭俞听了笑着颔首:“果然不错,我不过出去了两个月,青鸾还真是大变样了。恐怕这两日师父回来得怪罪三长老了,将我们原本恬静听话的青鸾调教成这副乖戾的模样。不好,不好喔……”
这两人一唱一和聊得甚是和乐,青鸾自知说不过他们,干脆摇摇头继续研读母亲的来信。多年平静的雪域生活已经磨出了她平和冷静的心态,最初知晓即将与母亲姐姐重逢的喜悦慢慢冲淡后,却凭空多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疑窦。
盛青鸾在宋靖帆生辰前半个月收到了母亲的加急信件。彼时,她只知道宋靖帆在当前的宋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却不能从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搞明白,原本定在明年夏天的日子为何会提前。这十年雪域的日子对青鸾来说并不难熬,在度过了起初的适应期后,与在大宅子里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的宋笙雅和盛紫凤二人相比,青鸾的生活甚至是轻松舒畅的。
来到冰寂门后,凌寂原本安排青鸾与门下几位年纪相仿的幼徒一同练习武艺,这其中就包括比青鸾年长三岁的乐依沫和任枭俞。虽然在这冰川雪域的广阔庄园中生活着的都是冰寂门的弟子,但同一批门徒中,唯有他们三人直接拜在掌门凌寂的名下。当时年幼的青鸾心中自然清楚,自己的资质与依沫、枭俞相比有着天壤之别,能受到优待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起初她不断努力练习,每天睁大迷蒙通红的双眼、再累再困都不情愿休息,但收效甚微。不服输的青鸾心里憋着一股气,不听照顾幼徒起居的师傅劝告,不声不响地一个人跑到器械库挑战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枪棍,一天折腾下来浑身青紫,小手肿得如同馒头一般。凌寂见状不得不放下手头繁杂的事务,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青鸾接受她确实不适合精习拳脚功夫的事实。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小姑娘顿陷混沌,好在身边的师兄师姐们见这个漂亮的小妹妹整日闷闷不乐,都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一来二去青鸾也渐渐习惯了跟在依沫和枭俞后面学些简单的把式,虽然不如其他人一般练成顶尖高手,但身手也算敏捷,偶尔和凌寂过个五六招都不成问题。
更多的时间里,凌寂都安排她前往冰寂门的书斋,那里鲜少有人出现,却安置着大量的读物文献,内容涵盖范围之广,让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冰寂门只专注于武学训练的青鸾瞪大了眼。早在归雁崖时,青鸾对诗书的兴趣就胜过舞刀弄枪,冰寂门蕴藏丰富的书斋对她来说无异于如鱼得水。在书斋里钻研了多年后,青鸾才明白凌寂的苦心,他带她来冰寂门,并非让她女承父业,在这个与曾经的归雁崖一般有如世外桃源的地方,远离了江湖纷争和世家恩怨,她可以得到最为严密的保护。曾亲身经历了父亲死亡的她在四周的茫茫白雪中,也能尽最大的可能让时间弥合心中的创伤。
十五岁时,青鸾已经几乎遍读了凌寂珍藏的私人文献,其中不乏文学大家的名作,更有涉及风云武林、皇朝更迭各方典故的秘史。饱读诗书、脱胎换骨的青鸾气质愈发沉静,她开始学着协助凌寂在幕后处理一些简单的事宜。此时的凌寂惊讶地发现,这个自来到绵织雪山以来就从未走出山门的小姑娘在分析事物时所拥有的远大目光和缜密思维竟是那样超乎常人。他不禁想到了青鸾身在遥远东齐的生母宋笙雅。当年她给他的第一印象也是这般大方得体、不失睿智。青鸾骨子里如同盛云彦一般倔强,但是一言一行所散发出的端庄气息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凌寂开始思索,如果当时他带回的是盛云彦的另一个女儿紫凤,这些年的培养是否也会收效相同?
在凌寂与宋笙雅原本的约定里,青鸾成年之时再回到暗流汹涌的东齐,彼时宋笙雅在宋家必然重新站稳脚跟,大女儿紫凤在她的庇护下成长顺利,而寄托在冰寂门的小女儿青鸾也不会成为她的后顾之忧。更何况盛云彦之死究竟谁是主谋,至今没有定论。即便是长大后的青鸾逐一分析了冰寂门搜罗到的细枝末节,也只能将范围大致圈定在南楚一带。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此事与南楚皇室有一定关联,但那晚的一场大火将现场可能留下的线索烧得一干二净,事后楚国便封锁了归雁崖,一番清理后再想返回取证简直难如登天。主谋一日不出,青鸾紫凤若要生活在明处便会多一分风险。种种因素的束缚下,青鸾紫凤不得不相隔异地,母女三人虽然凭空多了相思之苦,却保住了性命。如今距约定之期仍有些时日,宋笙雅却急召青鸾重聚,那么可能只有一个:她们遇上麻烦了。
青鸾收到母亲来信的第三天,凌寂外出返回。由“爷爷”到“师父”,身份虽然转换了,但青鸾对凌寂的敬重一如当初,遇事总要向凌寂讨教几分。这次形势突转意义重大,宋笙雅来信也只是寥寥数语,表示希望在宋家久违的盛事当日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小女儿,紫凤也非常想念妹妹,渴望三人尽快重逢。
“师父,您认为我母亲的麻烦出自宋家,还是阮家?”按捺着重聚的喜悦,青鸾还是向凌寂提出了个中蹊跷。
“东齐朝政现在很乱。冕帝日渐衰老,卞相势力卷土重来,五子阮麒灏加紧了夺政的脚步,而阮麒修一党又不愿放手。宋家夹在各方势力中生存确实存在一定的困难。”凌寂在房中踱步,替青鸾捋清思路,“但是,阮麒灏到底羽翼未丰,宋家又不愿表态,这种状况至少还要僵持一两年,若说紧急到让你母亲连半年时间都等不了,恐怕有些牵强。”
“您的意思是……”
“我看,大局尚稳。就宋家内部来说,你舅舅宋笙粤稳坐当家人位子,他向来待兄弟姐妹们不薄,宋笙雅和紫凤在宋家的生活一直不成问题。但是别忘了,云彦和笙雅在阮氏皇朝政权即将更替时出逃,阮麒修因此失去太子之位,如今各方势力风云又起,齐国朝中必定有人要翻起旧账。宋家财富尽归阮家所有后,凡事只能依靠皇室,夹缝中必然很难做人。想必是你母亲和紫凤尴尬的身份出了问题,现阶段如若不解决,则后患无穷。”
青鸾静静听着,忍不住插言:“您说得是。况且我也快要成年,能够回到母亲身边助……”
“助你母亲一臂之力。青鸾啊,话说得轻巧,可事关皇权,陵京牵涉其中的世家众多,你在那里会撞见形形色色的人事。这些年你从未离开雪域,人心复杂岂如你想象得这般简单。好在你处事冷静,到了陵京后一定要静观四周,自保最为重要。必要时独自逃离也未尝不可。”见青鸾不可思议地睁圆双目,凌寂眯了眯眼,“没错。此次我途经西辽国,辽国内部战火不断,恐怕改朝换代就在朝夕间,届时战火燎原到接壤的齐国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宋家派来了专人迎你回去,一路上冰寂门也会确保你的安全。我明白,你父亲之死的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你就一日不会善罢甘休。但无论在陵京发现什么,都切记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你应当有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凌寂一如既往的谆谆教导却让青鸾润湿了双眼,“这番话您教导过我们很多次。青鸾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一定……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烦门内众位长老和同辈们担心。”
“既如此,回去拾掇拾掇,时间催得紧,不日便可启程了。”
……
青鸾伏在冰冷的地面,朝着面前对她全家而言都恩重如山的师父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凌寂叹了口气扶她起来,心里却隐了未曾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青鸾,为师最为担心的,还是你会如你父母一般走上为情所困的老路。”
只是情缘天定,在强大的命运齿轮前,人的力量尤其渺小,如同一句响亮而不切实际的口号,在绵织雪山的寒风中一吹便散。
翌日,冰寂庄园一处隐蔽的侧门外,收拾妥当的一行人正待启程。青鸾平素起居简单,只带了随身物品,松松地打了个包裹。她身着一套青色衣裙,为了御寒、同时也为了一路上掩人耳目,披上了宋笙雅特地派人带来的一件素色狐皮披风。绵织雪山风大难行,出行需要格外注意御寒,也顾不上什么身姿风范,青鸾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修长的细眉及上翘的凤眼,白茫茫的雪地中看着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魅惑。依沫细心地替青鸾扫净落在肩头的雪花,枭俞则接过依沫手中的油伞。凌寂安排了即将执行密令的枭俞全面负责青鸾一路的安全,途中也另派暗哨接应。一旁宋家的侍从尽心尽责地搀扶着青鸾在湿滑的地面前行。
青鸾此去惊动范围不宜太广,因此整座冰寂山庄除了掌门凌寂外,只有平时来往较密的几位同门得知消息前来送行。一番寒暄后,为了赶在日暮前平安到达山脚,在车夫的一再催促下,盛青鸾终于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年、已经在生命中打下深刻烙印的地方。
“青鸾。”凌寂叫住即将踏上马车的青鸾。
“师父,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万事小心。”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青鸾陡然红了眼眶。经此离去,前路凶险、归期渺茫,可能毕生都没有机会再次回来。回想起往日凌寂及门里各位长老、同门的照拂,种种再也回不去的点点滴滴让青鸾不顾山道的泥泞,执意向着冰寂门的诸位最后一拜:“我记住了,您放心。也希望各位都安好。”
一定要好好的。
青鸾在心中默念着。对习武之人来说,伤病乃是常事,这些年里,即便是几乎在山庄中足不出户的青鸾却也在从大陆各地飞来的唁信中见惯了生死。他们在她的身边昙花一现,前一天的爽朗笑声犹在耳畔,隔天却只能见到从山下运来的冰冷尸体。而眼下送行的这群人中,谁知道此生还有无见面的可能。青鸾无力更改天命,唯有期盼这样的生离死别能够少一点、再少一点……
“驾!”
幼时有父母的疼爱、少女时期有师父的怜惜保护,十八年的风霜雨雪嘶声渐缓,外界能够给予的庇护层层褪去,绵织山雪藏十年的玲珑少女盛青鸾终于要离开人生的第二故乡,独自朝着那个芳草鲜美却硝烟弥漫的方向,踏上未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