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陵京的夏天格外留恋人间。立秋时节已过,笙雅还见着各房各院满屋子的仆人们穿梭往来都是大汗淋漓,穿着再轻薄也无济于事。过几日便是宋家长孙宋靖帆的成年生日宴,这些年宋溪日渐衰老,家族内各类重大事宜逐渐交给儿子们处理,其中长子宋笙粤最得信赖。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宋家上下极其看重长子嫡孙一脉,凡事以宋笙粤一房为先。他的独子宋靖帆的生日宴,自然也要好好操办。
当然,这一切繁华吵闹都和宋笙雅的小院子无关。无论外面忙得多么热火朝天,笙雅仍然只是搬了一把椅子到庭院里,侍弄完她的几盆花花草草便躺下闭目养神。最近笙雅感觉自己精力大不如前,虽然是个富贵闲人,却总感觉疲倦脱力。疑心的她曾怀疑有人在饮食中动了手脚,但她并非不通药理,加上紫凤一如既往爱笑爱玩,不显疲乏,笙雅这才勉强接受了一个她始终不愿承认的现实:她真的开始老了。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她在宋家大宅里待了将近三十年,虽然凭空多了十年的空缺,却这并不妨碍宋笙雅冷眼见证风雨飘摇中的家族动荡。宋溪是上一代中的嫡长子,虽有几位庶出的弟弟妹妹,但在精于算计的宋溪母亲的精心筹谋下,宋溪的同辈们要么体弱多病,要么性格乖戾,“不能成人,何谈成事”?均入不了宋老爷的法眼。
宋家层次分明,分工明确。十年前,宋溪是整个宋家的主心骨,包括宋老太太、四房夫人和五个子女在内的嫡系亲属在宋家地位举足轻重。和宋溪同辈的兄弟姊妹不多,两位庶出的妹妹都嫁与了朝中的权贵大臣,生活闲适;曾经试图与他争夺宋家继承人之位的弟弟宋衍在多番较量最终败北后安分了许多,一家人倚靠当年宋老爷的照拂住在宋府在郊外的一处别院中,多年相处还算兄友弟恭,其乐融融,但实际上早已脱离了家产纷争。
宋溪其人精明强干,年轻时也算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在母亲的安排下,宋溪尽早地开枝散叶,加上财力雄厚,家中娶了四房太太倒也不成累赘。宋溪和大太太茹湘夫人成亲时刚满十六岁,原本二人最为伉俪情深,茹湘也曾为宋溪诞下两个女儿。无奈大女儿先天不足早早去世,郁郁寡欢的茹湘在产下二女儿宋笙雅后始终难以解开心结,三年后也随着大女儿仙逝。
幼时鲜有母亲疼爱的笙雅颇受和善的二太太简诺夫人的照料,加上她与简诺夫人的儿子宋笙粤年龄相仿,两人自幼交好;此外,简诺夫人在笙雅十五岁那年还为宋溪生下最小的女儿宋笙枫,有儿有女万事足。三夫人唯一的女儿早早嫁与江南的富商,体弱多病的她在宋溪的默许下常常被接去空气湿润的江南常住,倒也不愁养老事宜。只是四夫人所出的小儿子宋笙鑫始终是宋笙粤的一块心病。这个小弟弟相当聪慧能干,如今也协同料理各处商铺,各类账目过目不忘不说,与陵京各界翘楚也往来甚密。唯一的不足在于宋笙鑫与宋笙粤在年龄上有一定差距,而宋笙粤的处事之风与宋溪如出一辙,但宋溪一日不松口,宋府的掌家大权就不会真正归属到宋笙粤手中。
如今宋溪也即将迈入耳顺之年,不服老的他放不下手中经营了半辈子的事务,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出宋家重心正逐渐向宋笙粤转移。宋笙粤急而不躁,平日里外见人总是一脸笑,手头打着的算盘却从不含糊,宋溪四太太那边也整日里好喝好吃地供着,礼节上从不马虎。宋笙粤持家的点点滴滴让笙雅真正见识了这个弟弟的厉害之处。
紫凤初来宋府时,常常被这满府各房各院的姨娘、舅舅、婆婆、爷爷的称呼搞得头昏脑胀。笙雅只求能带着女儿安安稳稳过下去,索性整日躲进小院、闭门谢客,即便是日常出行也都从侧门进出,避开了宋家上下好奇指点的同时,也落得一身清闲。
然而,无论宋溪主掌宋家的时代有多么风光,宋溪又是多么老当益壮,他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更无法阻拦生老病死的人世规律。三太太在飘雨的江南安详离世,生前最大的愿望竟是远离宋家,死后也不愿长眠宋家祖坟;四太太本就体弱多病,能撑到这个年纪已属不易,偏又患上肺痨,药石无灵,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早已不再纤细美丽的瘦弱身躯中慢慢流逝。宋府地处陵京繁华地段,位置优越却难免嘈杂,宋笙鑫本想将母亲移居到更加安静自然的净土中安度余生,不想却有三太太弃家在先,宋家上下已然震惊非常,各方权衡下宋笙鑫实在无法开口。
此时,笙雅姐弟的二叔、举家居住在郊外的宋衍居然主动伸出援手,却道这辈人中留下的都是些风烛残年的将死之人,宋衍膝下子嗣不多,若是大哥不计较,他也不在乎老太太身患重病,愿意和嫂嫂一道闲话余生。“叔嫂”本是忌讳之词,即便这两位都已迈入垂暮之年,“避讳”还是不得不纳入考虑的内容。征得宋溪默许后,宋笙鑫在宋家别院旁置了一套小院,自己也常常前去探望,这样既不拂了二叔的心意,也保证四太太余下的日子平和静好。
如此,陵京宋府便剩下了宋溪和简诺夫人、宋笙粤及其正房妻子、两房小妾和一帮子女,还有以母亲病情为重、不常出现的宋笙鑫家眷。此外,便是带着紫凤战战兢兢过日子的宋笙雅。
话虽如此,宋府的繁盛热闹却丝毫未曾减少。离开宋府的要么是远嫁的女儿,要么是日薄西山的老人,宋笙粤和宋笙鑫的子嗣们都依然充满活力地生活在宋府。此番宋府人员的换血,反而给大宅子平添了几分生机。笙雅不是看不出这一切均在宋笙粤的策划之内。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也担忧过笙粤会不会将她和紫凤赶走,毕竟现在的宋家已然成为宋笙粤的地盘。但宋笙粤或许顾念着昔日情谊,或许并不将笙雅母女当成威胁,或许同情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还特地安排简诺夫人前往笙雅的小院安抚二人,承诺宋府永远都会保证她们富庶无忧的生活。当天,笙雅恭敬地朝着自己的继母行了个大礼。宋溪逐渐失势,紫凤尚未成年,那么她们往后的日子真算得上“寄人篱下”了。
然而,笙雅担忧的远不止此。简诺夫人以及宋笙粤本人串门的频率在不经意间越来越高,每次带来的外界信息也越来越具有针对性。笙粤前不久还提到仁王阮麒修的正妃在三十六岁的年纪诞下一死胎后撒手西去,然而阮麒修除了认认真真办完应尽的礼仪丧事后似乎未显过多哀愁;又说仁王虽然失去一臂,但才华与品识在众皇子中仍属一流,如今冕帝年老,太子之位却久悬不立,朝中众说纷纭;卞皇后所出的五皇子阮麒灏已然成人,近来与宋家来往也愈发频繁,宋溪和笙粤谈起这其间的纠葛便是一阵头疼;再联想起多年前笙雅和阮麒修那场未能成真的婚约……笙雅开始越发不安。
冕帝到底是凡人,更是成天在朝堂上殚精竭虑心忧百姓的凡人,他总归会有一死。东齐改朝换代的日子应该快到了。只是至今仍与卞相交好的宋家,究竟要站在哪一队?
笙雅宋家子女众多,却没有和皇室联姻的先例。宋家祖训“谨小慎微”让各代当家人深知巨富对于皇权的威胁。然而二十年前的那场****中,皇族为了保证阮麒修日后顺利继位、宋溪为了保证本府上下的安全,双方曾秘密协议,待大事一定,即将宋溪最疼爱的女儿宋笙雅嫁与阮麒修为太子妃,宋家上下从此听凭阮氏皇族调遣。阮麒修痛失太子之位后,那封婚约自然无人愿意提及。但如若期盼所有人都已将这份重要的婚书完全遗忘,恐怕也只是痴人说梦。
回想起那段不愿再提及的往事,笙雅有些不知所措。主屋里悬着的檀木牌匾,“云淡风轻”四个字娟秀有力。这是前不久紫凤所书,其中还暗含了父亲盛云彦的名字。这些年紫凤的心思始终无法凝聚在学业上,诗词歌赋也只能略略通个大概,但一手好字却结合了宋笙雅和盛云彦的共同优点,大气中不失小节。不同于笙雅竭力想要让世人忘却的心态,长大后的紫凤对周围的一切人事都永远充满了好奇。十六、七岁本就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生性豁达的紫凤和表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就连宋溪和简诺夫人每次见着这个漂亮讨喜又会说话的小姑娘也是一脸笑,更何况是成日里无所事事、只能靠女红和闲话打发日子的各房夫人们。紫凤的样貌如同幼时一般眉清目秀,而且越长开越神似盛云彦。宋家人原本从未见过盛云彦,即便有瞄过一两眼的也早已随着时间推移在记忆抹去了印象,如今甚至连紫凤都有些记不清当年父亲的模样。因此众人里唯一对盛云彦的那张俊气正直的脸庞十年如一日念念不忘的,只有他的结发妻子宋笙雅。
紫凤几乎不曾有任何乌云笼罩的成长让笙雅大为欣慰。只是无数个难捱的夜晚,宋笙雅凝视着大女儿耐看分明的五官,总忍不住牵挂起千里之外的小女儿。这些年青鸾时常有信寄回,但迫于冰寂门的规矩,信笺中除了她日渐成稳的笔锋,青鸾不能透露太多生活细节。“问紫凤安好。问外公、舅舅安好。”千篇一律的淡漠结尾让笙雅有些摸不透这个小女儿的心思。
当年那么弱不禁风的她,如今处境如何,是否平安?冰寂门众人会否苛待她这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这些年里,她又究竟吃了多少苦头?种种疑惑一并袭来,笙雅又一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自母女分开已有十年。宋笙雅猛然从床上坐起。
她要修书冰寂门。即将满十八岁的紫凤青鸾姐妹,是时候重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