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靖帆成年生日的那一天正是霜降。或许是应了这个节气的名字，入秋后依然毒辣的日头在那一日忽然偃旗息鼓，虽然不是阳光明媚的晴好天气，却也清风阵阵舒爽怡人。前来赴宴的人们无不满脸堆笑地恭喜宋笙粤及其正妻苏蓉，眼见着正值壮年的宋笙粤将宋家上下打理得顺顺利利，这厢宋家又后继有人，这等福气不知陵京多少人艳羡呢！
宋笙粤这厢自然是忙不迭地迎接各位达官贵客，反观宋笙雅，一如既往地待在独院里安然侍弄花草，仿佛外面热闹的一切与她这个姑姑无关。直到宋溪派丫鬟来催促她时，宋笙雅才拍拍手里的土，四处张望了一番：“有谁看到紫凤了吗？”
小丫鬟答：“方才在来的路上，看到紫凤小姐陪着蓉夫人家的那位顾姨娘一起先去内堂了。”笙雅点点头，语气中却带点疑虑：“怎么，小理今日也来了？”
小丫鬟还来不及回答，便听见院门外传来紫凤清脆的笑语，循声望去，一位粉妆少女挽着一位青年妇人踏入视线：“是啊，听说青鸾近几日就快到了，小理姨今天可是特地赶了个大早，说什么都要跟过来。”
紫凤口中的“小理姨”便是当年归雁崖下与盛云彦和宋笙雅一家私交甚好的顾小理。当晚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几乎残害了整个村落的人烟，村中唯有两个人侥幸活了下来，一个是被盛云彦藏到地窖中的青鸾，另一个便是与父母因出嫁一事大吵一架后负气离村的顾小理。当晚，宋笙粤一行人本就是秘密行动，寻到笙雅和紫凤后就要立即离开。悲痛欲绝的宋笙雅死活不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亲自将夫女的遗体收殓才肯罢休。情况紧急，宋笙粤哪里肯同意，争执间却见小理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哭喊着要往火场里扑。神智尚算清醒的笙雅清楚此时的村庄周围埋伏了太多危险，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理去送死。自知抵抗不了一众宋家亲信，笙雅提出带顾小理一同离开归雁崖。宋笙粤急着撤退，见笙雅让步便一口允诺。待到陵京后，苏蓉及时出面，安排小理嫁给自家的三弟弟苏巍做侍妾。彼时笙雅自顾不暇，无法兼顾小理的处境，而素来对宋笙雅依赖感甚强的顾小理刚刚在混沌中失去所有亲人，身在异乡的她在极其惶恐的心态下仓惶接受了苏蓉递来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不同于宋笙雅自小形成的大家风范和远见卓识，顾小理只是一个遥远山村里走出的农家女孩。苏家苏国公在齐国朝堂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三儿子虽不如其他世家子弟一般归属人中龙凤，好歹走出府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小理的品貌地位配上这样一位世家子弟，即便只是侍妾，算得上是高攀了。只是笙雅心中清楚，小理一直最为向往的，却是她和盛云彦这般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爱情，可叹她能力有限，无法成全这姑娘心中的小小梦想了。
小理一身平常打扮，脑后盘了个时下陵京常见的发髻，面带浅笑，整个人显得中规中矩。笙雅一见她倒是眼前一亮，赶忙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看来我们青鸾倒是功臣，你这个三百年不乐意出府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真是不容易！”
小理露齿而笑：“姐姐哪里的话，紫凤青鸾年幼时好歹唤我一声‘姨’，我也看着她们长大，如今青鸾归来，这样的大事，我怎能不来看看呢？”
“说来他们上路也近十日了，算着就是这两日能到。”紫凤插话，“嘿嘿，十年没见青鸾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娘，你说青鸾会不会比我好看呀？”
一句话逗笑了面容平和的小理：“紫凤倒是还和小时候一样俏皮。我记得青鸾自小就比你沉得住气，这些年在北疆肯定出落成了冰雪美人，你呀，就等着被妹妹比下去吧！”
一番调侃后紫凤倒也不生气，俏脸一扬，自信满满：“我爹娘都是相貌出众之人，我和青鸾姐妹俩当然不会输给旁人。只是小理姨喔，你什么时候生个跟你一样清丽动人的小娃娃让我们大开眼界呢？”
小理闻言，如同未出阁的少女一般陡然红了双颊。紫凤还没来得及收起满脸笑意，笙雅却沉下脸来：“紫凤，说什么呐！你小理姨日后必然会顺顺利利生下苏三公子的长子，你瞎操什么心！”
紫凤这才意识到失言。说来也奇怪，小理的夫君苏三虽然妻妾成群，但一个接一个呱呱坠地的俨然都是小女孩，竟然没有一个男孩出生。小理嫁到苏家这些年，更是毫无所出。笙雅私下里曾询问过小理是否有何难言之隐，小理总是三言两语地推脱。眼见着苏家诸兄弟明争暗斗地开始家产之争，如若小理此时能够诞下麟儿，地位稳固不说，日后的倚靠也不成问题，笙雅开始为顾小理暗暗着急起来。
小理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姐姐，子女之事急不得，何况紫凤所言也不错。我只盼着我的孩子能够同紫凤一般聪慧，那……”
“二小姐！二小姐！”院外又传来急促的喊声，辨出这是宋溪贴身小厮的声音，笙雅眉头一紧，径直走出院门：“阿砚，什么事这么着急，可是我家的青鸾……”
阿砚一路从府外风风火火地跑回，此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是……刚刚门房的人来报，青鸾小姐已经到了府上，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在厅堂候着了！”
“哎呀！真是太好了！”小理一扫方才的愁容，激动得握住笙雅的双手，“青鸾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不见，你们母女三人定然有很多知心话要说。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啊！”
笙雅和紫凤自然喜不自禁，从屋里叫上了丫鬟就赶紧出发。不想阿砚此刻却有些吞吞吐吐：“二小姐，你们的方向错了……”
“方向错了？”紫凤瞪大眼睛，“主堂就是那个方向啊！你不就从那边过来的吗，哪里错了？”
“这个……老爷和三少爷都吩咐了，今儿个是小少爷成年，来咱们宋府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全家忙前忙后的事情也繁杂。青鸾小姐回来本是大喜事，但是恰巧两桩事碰到一起，老爷少爷都生怕怠慢了青鸾小姐，所以特地派了人到城门引路，就先委屈小姐从侧门进府，到老爷住的园子里休息着。等过两天靖帆少爷的事儿办妥了，咱们全家上下再好好庆祝一番，所以……”
笙雅泠然道：“阿砚，你老实跟我说，让青鸾从侧门回来、又不能进主堂，这是我爹的意思还是笙粤的主意？”
“二小姐，瞧您这话说的。老爷和三少爷也是以大局为重，谁能想到青鸾小姐赶巧是今天到，这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不也……”
“哼，阿砚，你少来这一套。青鸾好歹也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十年未曾见面，好不容易归来竟然连正厅都不让进？外公和舅舅未免也太欺人太甚了吧！娘，我们不要理他！我这就去找外公评理去！”紫凤偏不信这个邪，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跑。
“哎！紫凤！”小理赶紧拦住她，低声道，“稍安勿躁……”
笙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毕竟这些年的冷言冷语也受惯了，拦住紫凤后也淡淡地说道：“这样也好，爹的园子离我的院子近，青鸾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想来累得不轻，还是早点安顿下来为好。”
“是，是，二小姐您说得是。”阿砚一个劲儿地后退，“要是没什么事，我这就领着几位去见一见青鸾小姐吧，回头要是晚了让小姐等急了可不好。”
笙雅和小理相视一眼，紫凤仍是愤愤不平，但情绪到底平和了些。紫凤本是聪慧的姑娘，这会儿从母亲的反应上也看出了端倪，只是嘴上还嘟囔着：“真是的……看在青鸾今天回来的份儿上，我先暂时不跟你计较！以后咱们再慢慢算账！”
“哎，您不生气就好。”
阿砚在前面带路，不多会儿众人便到了宋溪所住的莫园。笙雅和紫凤心中虽有些许不满，但此刻即将见到青鸾的忐忑和喜悦已经远远超出了其他情感。前脚刚刚迈入莫园的大门，笙雅浑身忽然一阵抽搐，让一旁挽着她的紫凤吓了一跳：“娘，您这是……怎么了？”
笙雅摇摇头，轻柔的嗓音竟透着几分无力：“没什么，只是想到青鸾离开我时不过区区七岁，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现如今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青鸾……”
紫凤安慰着母亲：“娘，别想太多了。青鸾自小颇有主见，前往冰寂门是她自己的选择。妹妹乖巧懂事，责任心又重，这些年都在无端自责当日爹为了保全她而丧生，又怎会误认为娘亲不心疼她？这么些年没见，青鸾如若不是思念我们，又怎会一路上快马加鞭提前到达？娘，我和青鸾是同胞的亲姐妹，您更是最最疼爱我们的娘亲，青鸾怎会恨您？”
笙雅点点头，握紧紫凤的手。望着紫凤那么青春洋溢的一张脸，想到青鸾也定是这般娇俏的模样，笙雅心中瞬间充满了勇气，不由得加快脚步，只为能够尽早看到相别十年的小女儿。
前方转了几个弯，顾不得欣赏莫园满院怒放的五彩雏菊，沿着鹅卵小径望去，莫园主屋终于近在眼前。一行人还未曾靠近，便听到屋内隐隐传来年轻的男声：“……既如此，青鸾已经安然送到，在下的任务完成，就先行一步了……”
“吱呀”一声，屋门大开，从堂内先行走出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正朝着亲自送他出门的宋溪作揖表示留步。注意到门外的这些女眷，他显然一愣：“这几位是？”
宋溪笑笑：“这是青鸾的生母——老身的二女儿宋笙雅，一旁的便是青鸾的同胞姐姐紫凤了。”说着朝笙雅使了个眼色：“笙雅，这位是冰寂门护送青鸾回家的任壮士，多亏了他一路照拂，青鸾才能安然无恙地平安归来。”
笙雅上前欠了欠身：“多谢任壮士。”
这父女二人一口一个“壮士”只听得年方二十一的任枭俞浑身发毛，连忙挥手道：“老先生和夫人折煞任某了，青鸾本是我的同门师妹，此番送她一程也是职责之中的事，毋须客气。”
笙雅还想说些什么，却瞥见屋内缓缓走出了个身着素色锦衣的姑娘，不同于今日宋家满府的珠翠满头，她乌黑的长发用碧玉簪子绾了个如意髻，其余的青丝都随意地垂在腰间，整个人打扮简单了然而不失风韵，身姿纤长却无半分弱不禁风之感；白皙的面上带了几分疲倦，却仍是微微笑着，声音中几多激动的颤抖：“……娘亲……”
这，竟是青鸾……
如画般的眉眼，与宋笙雅如同一张模子里雕刻出来的精致脸蛋。到底母女连心，笙雅迅速从眼前这张清丽出尘的脸庞里辨出青鸾幼时的影子，不等她反应过来，却是紫凤先嚷出声冲上前去：“青鸾！你这丫头，快想死我了！”
青鸾抬眼望向亲亲热热挽起她手臂的年轻女子，只一刻便叫出了她的名字：“紫凤，这些年没见，你还是跟当初一个性子。”
紫凤惊讶地扬了扬眉毛：“你竟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青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亲姐姐：“紫凤，你果真一点没变。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如若这点儿默契都没有，怎能称得上‘双生子’？”
这一笑的娇羞与柔美，竟让紫凤都看呆了眼。“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吗？”紫凤傻愣愣地问道，一旁的宋笙雅却抑制不住多年思念郁结的泪水，顾不上一众人还在屋外，立时上前抱住了本应在她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女儿。青鸾的个头已经比笙雅高些了，她记忆中从未见过这般无助失控的母亲，不禁有些失措：“娘亲，别难过呀。青鸾这不是回来了么？”
“我的好孩子，这十年真的委屈你了……”笙雅只管抱着青鸾，宋溪身边的管家赶紧出来打圆场：“二小姐还在门外站着干嘛，紫凤小姐和青鸾小姐也是，大家快到屋里坐着吧！”
“娘，您瞧，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青鸾接过紫凤递来的丝绢，细心地替母亲擦拭泪水。笙雅的一身的穿戴装饰和记忆中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此刻的青鸾却觉得母亲与当年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她们好似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般。笙雅的眼角多了些细纹，但青鸾看来却仍是年轻美丽的。天知道这些年多少夜里她都梦见母亲轻柔的手臂，温暖的怀抱……盼了十年，日思夜想的亲人终于近在咫尺，娘亲熟悉的脸庞和气韵，还有紫凤一如既往调皮的俏容……她终于回家了吗？
笙雅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一只手却仍然紧紧牵着青鸾，不肯松开。紫凤也紧紧挨着妹妹，母女三人好似连体儿一般牢牢地黏在一起，不愿分离。最后倒是原本打算即刻离开的枭俞清了清嗓子：“青鸾，师傅还另有吩咐，我……先行一步了。”
久别重逢的三人这才调整情绪。青鸾明白枭俞另有要事在身，也不多做挽留，微微颔首道：“师兄一路小心。”
枭俞点点头：“你也多保重。”便也不作半分停留，立刻随着引路的仆人离开。
待任枭俞消失在视线外，青鸾这才继续对母亲和姐姐柔声道：“枭俞师兄和我一起长大，我的拳脚功夫一直不好，师父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才安排师兄和我一同回来。”
紫凤却是一脸坏笑：“你这位师兄，倒是挺风姿出众嘛……”
青鸾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嘿嘿，你懂得呀，还需要我解释太多吗？”姐妹俩一边踏入屋里，一边毫无间隙地玩笑轻闹，一瞬间，宋笙雅仿佛看到了归雁崖下的满目金黄，粉雕玉琢的小姐妹在铺满枫叶的小道上你追我赶，银铃欢笑总能引来村中住户探头注目。曾经的两个小女孩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可人少女，纵然十年未曾相逢，可是这份血缘和亲热却不改分毫。笙雅用余光瞥见小理也在轻轻拭泪。她无暇去考虑小理是否触景伤情，心中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云彦，我们的孩子，总算都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啪啪。”好不容易众人都齐聚屋内坐定，笙雅和紫凤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青鸾说，不想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懒洋洋的拍手声，“一直听说家人团聚的场景看着会让旁观者不由自主地感动落泪，今天本王也总算见识了一回。宋溪，可喜可贺啊！”
循声望去，一位华服紫带的年轻公子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踱进了大厅，手中折扇上象征身份的紫玉扇坠格外引人注目。宋溪和宋笙雅一见来者顿时脸色大变，只有最角落里的紫凤皱了皱眉：“阮麒灏，你脑子又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