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女儿节。这一年陵京的春日与往年相比竟格外温暖,到了女儿节这一日,满城花团锦簇,幽香四袭,美不胜收。城中的大家中都纷纷说着:“这是我们齐国的景王爷与南楚郡主的大喜之日,景王殿下俊美无涛,南楚郡主又生得花容月貌,这是注定的天赐良缘,所以老天这么早早地前来庆贺呢!”
这一日的景王府,自然也是热热闹闹的。数不清的齐宫中宫女与王府上的侍女穿着大红喜服急匆匆地进进出出,从仁王府上临时抽调过来的总管指挥着各项事宜,忙得满头大汗。阮麒修称自家府上的这名内务总管前年负责过他与紫凤大婚,比起景王府上毫无经验的众人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青鸾与阮麒风巴不得多几个人来帮他们分担琐事,自然乐见这位倒霉的总管承担起大婚当日景王府前前后后的事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格中透进来,青鸾便早早地起床,在宫中特派的喜娘服侍下梳妆打扮。每一个女孩都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出嫁当日的情形,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时,青鸾发现属于自己的这一日竟比任何的想象都要隆重。
长睫似剪,肤如凝脂,娉婷顾影。青鸾坚持亲手给秀眉描上最后一笔。她知道母亲有一张绝美的面庞,而她又幸运地遗传了父母长相上所有的优点。漂亮的女孩子从小便习惯了旁人的赞美,便常常对见惯的面庞习以为常。可当青鸾梳妆完毕,最后凝视着铜镜,心中竟头一次升起对这张无可挑剔面孔由衷的满足。她可以这样美。这一份艳惊四座的美丽,是阮麒风赠予她的。
艳红的喜帕缓缓罩住柔波如水的眼眸。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在喜娘的搀扶下感受着周围的热闹和庆贺。她记不清阮麒风是如何在前呼后应的簇拥中握住了她的纤手,接着坐上入宫的喜轿。往常那样漫长的官道今日竟在跬步之间便走完。接着是拜堂,再行宫中一系列的礼数。用不着青鸾心烦,宫中的女官指引着她按部就班地完成。而她即便蒙着厚厚的喜帕都能清晰地察觉到,阮麒风就在身边,带着喜悦和温情的笑意地始终注视着她。
从宫中回来后,景王府便更加热闹。孟家人七日前便早早地来到陵京,孟柳渡握着女儿的双手,泪如雨下。青鸾听着孟家人对她与阮麒风由衷的祝福,先前因亲生父母未能光临婚礼的遗憾瞬间被足足地弥补了。她不知那位货真价实的孟吟之小姐芳魂何处,但却替她承载了孟家满满的、真心实意的祝福。
吟之,我很幸福。无论你能否听见,愿你在天上一切安好……
直到月上树梢,婚宴也接近尾声。青鸾一人端坐在红烛映照的新房中静静等候着。一日的折腾后尽是疲惫,阮麒风还在堂中与宾客们寒暄着,侍女们在门外守候,青鸾倚着床头眼皮愈发沉重,脑袋点着点着竟要睡着了。
“王妃,我可以进来吗?”
就在快要坠入梦乡的一刻,屋外一个轻柔试探的女声令她陡然清醒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今日从日出东方到繁星点点一直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然而青鸾始终无法从终日忙乱的节奏中找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与她交谈。
“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脸小心翼翼的顾小理。在青鸾的示意下她关好房门,这才远远地行了个礼:“妾身深夜打扰王妃,还请见谅。”
随后不等青鸾回应,顾小理几个小碎步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方包好的素色锦帕递给青鸾。青鸾心中猜到几分,却不能表现出任何了然的情绪,只能故作惊奇犹豫地问道:“顾姨娘,这是……”
“这是我们苏二少爷吩咐,要亲手交给景王妃的新婚贺礼。”
“苏二少爷?”青鸾精心描绘的妆容上适时呈现出一抹迷茫,“苏侍郎?”
她迟疑着不敢伸手:“若是贺礼,交给我的侍女便可。不然让王爷知道了,这于理不合……”
“王妃无须过虑。”小理仍垂首不敢与青鸾直视,“即便再多人在场,我家少爷送的这件物品也无惧见光。”
青鸾品着她这句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所以……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小理摇摇头:“妾身无权打开,只是遵少爷的嘱咐行事。”
青鸾颇具警惕地缓缓地揭开锦帕的一角。当一抹银亮跃然而出时她便顿悟,苏倾漠要给她的是什么。
那日匆匆一瞥,她表现出了太过刻意的防备与疏远,他亦然。眼明心亮如他,就在重逢初见迟疑的一刻便已确定了她的身份。
锦帕上还留着曾极为熟悉的四个潇然劲楷:惟愿安好。
忙碌了一整天的阮麒风最终怀着期待和温情回到新房时,迎接他的却是肤质细腻、眉眼如画、但本应溢满柔情的双眸却愣愣盯着掌心许久未回神的新娘。
“青鸾……?”阮麒风悄悄走近仍垂首思虑的红妆美人。白天盘好的复杂发髻此时已经解开,一泄如注的青丝柔顺地披在秀气的双肩上。阮麒风坐到她身旁,一如往常地揽住纤腰,轻轻贴住她的面庞:“青鸾,在看什么?”
毋庸回答,他便看清了她手中两支闪着柔和银光的细长物品。即便阮麒风见惯了皇室种种奢华精细罕见的装饰,也不免对青鸾掌心的两物生出惊叹之意:“这是?”
“冰莲花簪。”青鸾缓缓抬头,清澈的双眸直视眼底。阮麒风有些吃惊地接过经过种种危机和巧合、最终竟又回到青鸾手中的两支花簪:“这就是你提到过的……宋笙枫曾赠予你的冰莲花簪?”
青鸾拼命点头。她猛然握住阮麒风的双手,语气中竟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命运弄人……冰莲花簪产自北疆,过去我竟从未将它们与父亲联系起来……若不是今夜顾小理前来复命,我们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会发现这个秘密。”
“顾小理?”阮麒风抬头,“她可有透露什么关键的信息?”
青鸾未作正面回应,只是徐徐讲述着今晚她与小理私下交谈的过程:“当年宋笙枫赠我一对冰莲花簪,一支我转赠给了紫凤,一支直到被陷害打入齐宫地牢都呆在身上。后来苏倾漠带我逃亡,我在跳崖前便将簪子留给他的护卫,请他代为转交,日后好做念想。”
“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这对冰簪竟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归到我手中。” 青鸾仍旧激动地重复着,“紫凤和苏倾漠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于他们而言有着特殊回忆的冰莲花簪,作为我的新婚贺礼。本来我只是感慨时光流水年长,物是人非……可小理的一句话,却将我心中许多零碎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她说了什么?”
青鸾水眸中闪着亮光:“她说,当日宋笙枫当着众人面赠送花簪后,我母亲私下曾提及,这对簪子仿佛似曾相识。后来顾小理回府当晚才想起,幼时我们还居住在归雁崖下时,有一****犯错受父母责骂,偷溜进我家院子。当日我父母均外出采药,她在我父亲的枕下,见过这样的簪子!”
“你是说,这对簪子——经过你父亲的手!”阮麒风胸口有激流在涌荡。近了,近了……有什么近了!
青鸾拼命点头:“我猜想,母亲既然只提到了似曾相识,那么父亲当年必然可以藏着簪子不愿让她知晓。可是这对簪子做工如此精美,若只是普通装饰物,为何不赠予我母亲呢?小理说完那番话后我便觉得簪子中藏有玄机,于是她离开后我便细细研究了一番。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阮麒风无须再问了。青鸾已经迫不及待地取过一枚簪子,在雕花的顶部巧施暗力,用力一拧——簪头居然被拧开了!随即里头滚出了一粒极为细小的透明珠子,若不是青鸾有心查验,旁人即便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支里面也有。”不用青鸾动手,阮麒风已经取出了另一支簪子中的珠子。两人捏着珠子连忙凑到烛光下,双双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经过反复地确认最终艰难地辨出了两颗珠子上的印记——一个刻着“宋”字,一个刻着“莫”字。
“‘宋’和‘莫’?”阮麒风帮着青鸾将两粒意外发现的小珠放回簪子,“有什么寓意吗?”
“麒风,月清山庄的情报和当年卞皇后的血腥屠杀均指向一点:他们认定了我父亲知道密旨的下落。而当年我父母私逃的时间也确实不符情理。现在我确定,卞皇后是对的,我爹……或许真的见过密旨,而且还把它藏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藏在哪里?宋府?”阮麒风放在青鸾肩头的双手激动得抖动起来,“若‘宋’指的是宋府,那个‘莫’字……”
“莫园!”青鸾一阵见血,“我外公居住的莫园后院,有一块禁地,平时不让任何人接近。据说是五十年前就顶下了这条规矩。我虽不知莫园中藏有什么隐秘,但若是父亲有心将密旨藏于那里,只怕是精明如外公都无法察觉。”
“莫园是吗?这说得通啊!”阮麒风一跃而起,“这个发现太重要了!我必须第一时间向皇兄汇报!”
“等等!”青鸾赶紧拦住就要往门外冲的阮麒风,“切忌鲁莽行事,这还是你教我的!别急,我们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整理一遍,再去不迟啊!”
听她一说,阮麒风渐渐冷静下来。在青鸾的牵引下他有些惭愧地坐回床边,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满腔期待和脉脉温情:“你说。”
青鸾却坐不住了,她轻轻挣开阮麒风的双臂,边推断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我娘曾经告诉我们,我爹与她私定终身后常在宋府密会,而且她开始提出私奔时,爹还有些犹豫,但我娘非常坚持,甚至早早作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这我是知道的……但最后离开的日期却是我爹确定的……应该就是他们密会的某个夜晚,我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遗诏,本应第一时间交还给仁王,但是时间不允许……为什么……因为他被人发现了……必然不是仁王那边的人,是卞后一党……在宋府被发现,若不及时离开就要被灭口……但他的忠孝之心又不允许他将这么重要的物品交给敌人……所以就索性在避开耳目的短短时间里,将遗诏藏在了莫园,然后带着我娘连夜逃离了陵京!”
接着兴奋地一跺脚,站定、转身:“对!就是这样!我娘厌倦陵京的生活,一心想要跟着我爹远走高飞,却对遗诏之事一无所知……至于冰莲花簪……我爹年少时除了钻研习武外,也跟着冰寂门的奇人异士习到了一手精细的雕工!哎呀,这些师傅们都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过,我只当是不要紧的细节,居然就这么忘记了!”青鸾懊恼地拍拍脑袋,“遗诏的下落仅限于他一人知道,但即便躲在归雁崖后,我爹的忧患意识仍在。所以他趁着我娘不注意,亲手打磨了这一对冰莲花簪……那会儿他常常整日整日地攀到悬崖上采药,到夜晚才归来,不被打扰的时间足够了!我和紫凤七岁那年,师父意外来访,我想我爹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请他将消息带给仁王,但是被我们母女三人意外打搅了……再到后来整个村子被夷为平地,在我被救出后,冰莲花簪也在光顾废墟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丢失了……又过了很多年冰莲花簪流落到了北方,被宋笙枫的夫婿寻到奉为至宝,送给了宋笙枫……定然是这样!”
一切都清楚了、捋顺了。青鸾和阮麒风对视着,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闪烁着的光芒。他们反反复复地确认了思路。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应当没问题了……阮麒风在青鸾殷红的双唇上轻轻一吻,一瞬间竟有种恋恋不舍的情感:“此事不能由旁人代劳。我从后院出去,会躲过所有的眼线……青鸾乖乖等我……”
青鸾点头,但有些微凉的纤手却握着他的手臂不放:“今日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麒风,我会等你到天明。”
阮麒风再次吻着她如葱玉般修长的手指:“青鸾,欠你的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无论你要怎样的补偿,麒风都一定满足。”
红烛微光下青鸾嫣然一笑:“你全身而退平安归来,便是我最大的心愿。快去吧,若是仁王真的筹备万全,今夜便可寻回密旨……明日清晨便……”
她的话哽在喉咙中。她知道阮麒风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轩然大波中将要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待他归来的那一刻,形势究竟能否顺着他们规划设想的那般发展……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慌,最后一刻她竟不受控制地揽住他的脖子:“麒风,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阮麒风露出曾经令他盛颜声名远播的邪魅一笑:“答应你的,就一定要做到。”
青鸾知道他这般的胸有成竹不过是为了令她宽心,但这样轻松淡然的表情却着实叫人放心不少。她咬了咬牙:“万事小心,我等着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