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仁王府中回来后,青鸾便将她与紫凤的冲突过程完整地复述给阮麒风。显然一切变化都在阮麒风的预料之中。青鸾虽然心理上接受了姐妹间这样本不应存在的隔阂,但忧愁和烦闷还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你若是难过,以后便少出去走动。”阮麒风向来搞不透女人的心思,只能笨拙地出出主意,“以后你就在府里,乖乖当好景王妃就好。”
“也对。”青鸾拿眼睛瞄他,“有件事倒是要咨询景王殿下的意见,这几天来我房里拜见主母的年轻女子数不胜数,这……”
阮麒风这才明白她这几天怎么一逛王府花园就脸色阴沉,敢情是吃起干醋来了,连忙后知后觉地赔笑道:“一切听由夫人处理,为夫万万不敢有异议。”
青鸾愤愤地扯着手中的绢帕:“哼,依着盛青鸾的作风,这些女子统统都要拉到伙房去,穿上厚重的布衣服,老老实实地干两三个月的苦力。唉……可怜我现在是心善娇弱的孟吟之,这样狠辣的手段是万万不能使出来的。早知今日,当时应该尽力打造一个泼辣威武的悍妇形象。”阮麒风听着只觉得后背凉意顿起,女人生起妒意来果真性情大变,作为始作俑者他还是躲远些好。
话虽如此,事实上青鸾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任由这些令她心烦意乱的女子在景王府中好好待着。冕帝刚允了她与阮麒风的婚事,她作为新妇主持景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遣散阮麒风的众妾室,于情于理都不合适。顶着一张惹眼争议的面庞,行事更要思虑周全。好在阮麒风多次在她面前许下诺言,今后绝不往除景王妃外的府中任何女子房内踏入半步。对于这一承诺青鸾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只能这样罢了。
正式的婚期很快便确定下来。圣旨到达景王府的那一天,青鸾和阮麒风刚从仁王府上回来。自打紫凤确定自己妹妹早就死在齐楚交界的海里再也不可能复活之后,对待青鸾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不仅接触中不冷不热,一些带刺的话也常常冷不丁说出口。青鸾有苦难言,不免私下同阮麒风腹诽了几句,而他也明白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一直淡然处之,正纠结着想个怎样的法子帮青鸾排忧解闷,赐婚的圣旨就在这最恰当的时刻出现了。三月三女儿节,冕帝很守信用地选了个清新俏皮的好日子,眼见着大婚在即,阮麒风嘴上说着让青鸾主持景王府大局,但任何烦事琐事还是一力承担到自己身上处理。青鸾在期盼和感动之余,心思也自然顾不上紫凤那边了。
青鸾也发觉自己的忧虑心太重,事实上生活远比她想象得轻松,或者可能是阮麒风将她保护得太好,她终日待在景王府中打发时间,除了偶尔觉得有些闲得发闷外,竟察觉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危机感。
然而身上贴了未来景王妃的标签,青鸾有时也不得不随着阮麒风出席一些皇族聚会。冕帝的四女儿孝仪公主素来热衷往人堆里扎,即便嫁与顺岐王爷世子成为世子妃后,对这一爱好的热情只增不减。由于孝仪是卞皇后嫡出的公主,她的面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拂去,青鸾只得出席了这场陵京上流阶层聚会。
除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孟吟之”的身份外,青鸾意外地发现在这样的场合中自己居然找回了一些归属感:熟悉的面孔实在太多了。尤其是从前在月安书院结识的众人亲眼见到她的一刻无不呈惊讶之色,在青鸾故作无事地转身后立即拉上旁人窃窃私语:“你看到没有……那位景王妃……与盛青鸾长得实在太像了……”
在这样的聚会中遇到罗晏月倒是青鸾始料未及的。老先生显然比偏执的阮麒灏及紫凤难对付得多,他不相信“孟吟之”这个身份,却不会将这份认定摆在脸上,只在只言片语的交谈中等着她露出马脚。
“吟之,这位便是我的老师,罗晏月先生。”
“见过罗先生。”这样谦恭的礼数,青鸾一日中不知行了多少次,“早就听闻东齐罗先生和月安书院的大名,今日得见,先生果然仙风道骨、名不虚传。”
罗晏月也不客气:“请恕老夫直言,不过景王妃这几日怕是听烦了。这张面孔,老夫看着真是颇为亲切。”
青鸾柔柔一笑:“您说的是已故去的青鸾姑娘。吟之明白。”
阮麒风站在她身后,有些不自然地朝罗晏月笑笑。罗晏月却没理会他的暗示,继续平静地开口:“曾经青鸾向我打探仁王其人时,我提醒过她:‘阮家尽出龙凤’。看来到临了,她都没有明白我这番话中的深意。不过命运弄人,如今既有人取代了青鸾的位置,现在告知姑娘,倒也不迟。”
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罗晏月甩甩手便离开了。青鸾嘴角一抽,这老家伙自恃资历深权威重,居然敢在如今已封爵的阮麒风面前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阮麒风闻言脸色有些不太对,待罗晏月走远后伏在她耳边悄悄问道:“老家伙真的跟你说过这样的话?”
青鸾没吱声。她没有遗漏罗晏月转身前看向阮麒风的那道锋芒锐利的眼神。她这才恍然大悟,罗晏月曾经提醒她注意的是阮麒风,而不是阮麒修啊!
顿悟后青鸾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庆幸。这般的庆幸是即便多次侥幸甩开死神后都不曾有过的。她庆幸自己不是阮麒风要对付的人——于外人看来行事乖张、毫无志向可言的纨绔皇子阮麒风,本质上是一名骁勇睿智、极为精明的男子,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她从未想过要将阮麒风和阮麒修进行比较,经罗晏月一点醒,她竟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若是阮麒风没有那份对大哥的感恩和敬仰,若是阮麒风心中也存了野心……若是这样的博弈存在,最终的赢家又会是谁?
罗晏月究竟是善于识人,还是未卜先知……青鸾久久凝视他的背影。
不愧是一国帝君都奉为座上客的人。真是谜一样的传奇老者。
既见了罗晏月,离冰寂门知晓孟吟之存在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想到今后景王府要在一个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迎来一波又一波的不速之客,青鸾有些头疼。此刻她真是巴不得阮麒修赶紧找个由头继位,再除去阮麒灏,这样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恢复原先的身份,也少去周围这些明里暗里的怀疑与揣测了。
然而最令她心烦的却不是洞若观火的罗晏月。与苏家人的会面是她硬着头皮不得不面对的。无论青鸾与阮麒风相处多么融洽,“苏倾漠”始终是二人默契形成的一个明智避开的话题。但当回忆深处的那张的古雕刻画的面容与眼前冷峻无情的男子脸庞完美重叠时,青鸾这才明白:她本以为他们只是扶持着彼此渡过了一段难忘的危难时光,可此刻他的深眸薄唇,二人独处时的温情浅笑,甘冒大不韪也要携手浪迹天涯的执拗,生死一线关头的绝望都如飞舞的雪片一般在脑海中一一涌现……记忆的烙印与流去的时光竟这样融洽相处着。这是此次重归陵京以来,她情绪中唯一无法掌控的存在。
苏倾漠……
青鸾一张口,双唇微微蠕动,却在这一刻陡然清醒过来!但是这一瞬间情不自禁的惶然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待苏倾漠与苏倾原大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她已躲闪不及,只能尽力掩饰已不受控制的心跳,佯装好奇地拉了拉阮麒风的袖口:“麒风,你看那两位是……”
阮麒风仿佛这才注意到苏家两兄弟一般,与旁边的人寒暄了片刻,便带着青鸾迎了过去:“吟之,这是苏国公府上两位,苏府素来人才辈出,如今孙辈的才俊也开始在朝中崭露头角。这位是日后即将继承爵位的苏大少。”青鸾看向苏倾原,而后者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惊愕。“这是前年迎娶了西魅藏星公主的苏二少,年纪轻轻已是朝中的中书侍郎。”
青鸾不敢再与苏倾漠有太多的眼神交流,只冲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反倒是苏倾漠一脸的波澜不惊,仿佛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路人一般:“下官苏倾漠,见过景王殿下、见过王妃。”
“你我好歹是同窗,何必这样客套。”阮麒风大大咧咧地拍拍苏倾漠的肩膀。青鸾不知如何形容此时心中的酸涩和矛盾,正在挣扎的关头脑中忽然响起了前几日紫凤冲她嚷嚷的那句话……与藏星成婚一年,他是真的那样信守承诺、与公主没有任何夫妻之实吗?青鸾胸中激荡着歉疚、心痛,好像还掺杂着那么一点点悔意……不!不可以这样!她已负了一名这世上绝好的男子,不能再负第二个!想到这里青鸾微微扬起面庞,冲着阮麒风婉和一笑:“没想到殿下昔日同窗皆是人中俊杰,吟之有幸见到的几位都是个个出彩。”
“咳,别光顾着夸别人呐……”阮麒风扬起眉毛。
“殿下有殿下的闪光之处,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看着他二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苏倾漠淡然的眉眼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苏倾原还在一旁琢磨着这姑娘到底是掩藏身份还是真的无辜,苏倾漠却碰了碰他的肩,随后潦草地冲阮麒风作了个揖:“殿下,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随后拉着苏倾原极不礼貌地离开。青鸾只觉得心中刚刚填补完整的那块又开始空荡起来。她望着阮麒风无奈地耸了耸肩,表明自己一切都好。阮麒风点点头,揽过她的肩,朝着与苏家兄弟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苏倾漠简单地打了照面后,无论是青鸾还是阮麒风都觉得这场聚会索然无味,巴不得早点散场。终于盼到可以离开顺岐王府的那一刻,登上归途马车的二人各自怀揣心事,宽敞的车厢中久久弥漫着沉默,两人竟无一察觉。最后还是阮麒风先开了口。
“今日终于见到了苏倾漠,也算圆了你心中的一个缺憾吧。”阮麒风淡淡地说着,语气中听不出任何不满的情绪。青鸾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麒风,你当我在想他吗?苏倾漠见我后的态度说明了一切,无论他现在是否真的放下从前,他都没有任何破坏我们之间关系的意图。但是今日的这场聚会,让我发现了一桩更紧急的事情。”
这样的解释令阮麒风心中的醋意稍有缓解。但青鸾的后半句话马上引起了他的警觉:“你直说便是。”
青鸾今日与女眷独处时,偶然捕捉到了一些冲她而来的窃窃私语,质疑她身份的倒不是很多,但她这样一个异国女子竟能幸运地得到景王的垂青,此事还是招来不少贵族少女的眼红。对于这些无关痛痒的评价,青鸾自然放在心中一笑置之。但就在她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之时,小径旁突然飘进耳中的一句轻言,却令她陡然升起惧意:
“咱们齐国现在的形势很明朗了。太子之争的悬念也就取决于灏王和景王。虽说前几年景王爷不务正业,但最近景王渐渐有受器重的趋势,娶了正妃后玩心必然要收敛不少。况且和西魅王是同族表亲,现在楚魅两国走得很近,为了稳固邦交,说不准东齐的帝位最终会落在景王头上呢!”
阮麒风闻言脸色陡然大变,面上显出近日少有的焦灼:“该死,我竟忽略了这一层……离间的招数卞后这些年使得不少,我怎地没有注意……大哥表面上不介意,但三人成虎,若是有一天真的对我起了疑心,那……”
青鸾咬了咬唇:“若是仁王真的起疑心,怕是再怎么表忠心都无济于事。除非……”
“除非在大哥听到这些流言前便已继位。”阮麒风脸色凝重地说道,“真希望早一日找到遗诏的下落。大哥早一日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我也能早一日从这场风波中解脱。”
“遗诏究竟在哪儿呢……”阮麒风深深陷进坐垫中,喃喃自语。
“是啊,究竟在哪儿呢……”青鸾重复着。她心中忽然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若是……若是此刻,能与母亲见上一面……青鸾咬唇。但她知道,阮麒风一直忧心她的处境和安危,怕是万万不会同意。
“青鸾,你想到了什么?有何不妥?”阮麒风察觉到她的异常。
青鸾深吸一口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形势已经不能再等。我想我们大婚的那一天,邀请苏三老爷的一名妾室来观礼。”
“苏三……苏巍的妾室?谁?”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顾小理。”青鸾一字一顿地说着,“她是我们全家当年隐居归雁崖下的邻居,侥幸逃过一劫后跟着我母亲到了陵京,后来嫁给了苏三。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我想若是能找机会与她聊聊二十年前的事情,说不定能有所捕获。”
“但是她一个偏房妾室,于情于理都不太可能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阮麒风皱眉,“既要见顾小理、又不能打草惊蛇,待我回去好好想想,拟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来才妥当。”
“不用想了,我有个主意。只是麒风你……控制一下情绪。”
阮麒风很久未见青鸾这般吞吞吐吐,不由好奇起来:“好吧,我尽量……”
“当年苏倾漠救我出齐宫后,我们有过好几天独处的日子。” 青鸾观察着阮麒风的脸色,“我……当时不明情况,也万万料不到我与你的关系会有今日的进展,所以我向他透露了一些消息……”
“你跟他说什么了?”阮麒风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青鸾缓了缓:“遗诏的存在,现在不仅限于阮氏皇室内部知晓。”
“你是指苏倾漠……”阮麒风不敢置信地看着青鸾,“那苏家其他人呢?”
青鸾自知此时唯有和盘托出才是上策:“据我对他的了解,苏倾漠很能藏得住事,而且是这样的大事。他……从前对谁都不信任,现在看来亦是如此。我想有关遗诏的消息应当是安全的。”
阮麒风有些抓狂:“青鸾!不要跟我说任何不确定,我要的是万全!万全!你知道吗?”
“我没有办法!”青鸾弱弱地替自己辩解着,“当时那种情况……”
“那你事后为何不告诉我?”阮麒风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辞中的激烈,“我们在一起这么久,这么重要的消息,你竟然没有告诉我!青鸾!你……你让我今后怎么全心全心意地信你!”
青鸾没有说话。她别过脸去,双颊被满心的懊恼和愧疚烧得通红。
“让我冷静一下。”阮麒风摆摆手。半晌他才重新坐起:“所以……你有什么计划?”
“密信苏倾漠,婚礼当日指定苏府出喜妇。”青鸾面色坚决,“苏三妻妾成群,唯有顾小理一人于去年为他添了一名男丁,其他房中皆出女孩。若是苏三一房要出喜妇,只有顾小理有资格。”
阮麒风凝视着她坚定的双眼,久久未出声。青鸾恳求道:“麒风,我与苏倾漠的一切都是过去,只请你再信我一回,让我尽力弥补曾经的过失,好吗……”
青鸾等待着他躁怒的回答。可阮麒风却突然将她拥入怀中。
“麒风……”她感受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旁。
“怎会是你曾经的过失呢……”阮麒风低低地说道,“该自责的是我,总是逼迫你将过去揪出来一次又一次地解释……我怎会不相信你呢……我是……不相信我自己……苏倾漠确然是那样卓越的男子……”
话未讲完,青鸾更紧密的拥抱却将其打断。
“阮麒风,这句话,无论是盛青鸾还是孟吟之,无论是从口中还是在心底,都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听见她颤抖而坚定的声音。
“麒风。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