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夫妇会邀请他和青鸾到府上一聚,这自然是在阮麒风最初的意料之中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场鸿门宴会来得这么快。从大哥的话中阮麒风判断,他和冕帝一样,对孟吟之真实的身份不抱任何好奇心。阮麒修唯一在乎的,就是她是否会成为帝位之路上的劫数。
这么一来,仅剩的麻烦只有心中一直惦记着妹妹无辜枉死、一年半来收敛本性韬光养晦的仁王妃盛紫凤了。青鸾不能与紫凤相认,至少不能在这时与紫凤相认。“盛青鸾”这个人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稍不留神就会毁了阮麒修安排的精密棋局。他可以容忍“孟吟之”这样一个懦弱胆怯的渺小女子,但不能接受阮麒风因贪恋旧情而破坏大局。青鸾确定,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与紫凤的任何接触都会落在阮麒修的严密掌控之下,如何在紫凤的真情流露中作好最自然的警惕,这对重情义的青鸾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在景王府停留一夜,青鸾和阮麒风又踏上了前往仁王府的马车。一路上阮麒风都紧紧地攥着青鸾的手,她感受到他强烈的担忧,不由出言安抚:“紫凤那边我会处理好,放心吧,不会出任何问题。”
“你姐姐若是认定你,那我倒是不太担心。”阮麒风凝视着她清澈的双眸,“自从成为仁王妃,紫凤也成长了不少,至少不再如从前那般不知人心险恶,你若一昧强调自己不是她的妹妹,久而久之她对单向的纠缠产生倦意,自然而然会放弃坚持,说不定还会因此对你设防。届时她会认为你占据了她的妹妹应有的一切,若是设计针对你……”
这一层倒是青鸾不曾想到的。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随后仍是暖暖地微笑着:“任何事情总要有得有失。紫凤若是对我冷言相向,我最多整日呆在景王府不出门,‘孟吟之’本就不善交际,这样还躲了清闲,也挺好。反正我有你陪着就够了。”她依着他的肩膀撒娇。阮麒风释然一笑,顺势握起她的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们的母亲……笙雅夫人自紫凤出嫁后,她们倒是常来常往,你若是碰上了你母亲,也要作好准备才是。”
青鸾点点头:“这些我心中有数,你放心与仁王共商大计就是,母亲人心思不重,见到我必然会惊喜万分,只惭愧我这次不得不刻意伤害她一番心意了……”她低下头来,阮麒风看不见她眼中的情绪,“而且,若是有机会……”
“什么?”
“若是有机会,我会弄清当年母亲与父亲私逃背后的隐情。昨日我见你父皇面色不大好,阮麒灏狼子野心,随时可能行动。那封传位遗诏不能拖得太久……”
阮麒风心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切慢慢来。烦心的事情交给男人来处理,你安安心心地准备做新娘子就好。”
“对喔,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说到婚礼青鸾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我听你描述过紫凤当日大婚的场景,当时我还在生死线上徘徊,遗憾不能亲眼见证。现如今自己就要出嫁,到时候紫凤必然在场,就算她不愿真心实意地祝福‘孟吟之’,至少我心里也算弥补这份遗憾啦!”
青鸾此刻仿佛“孟吟之”附体,一下子单纯快乐了起来。阮麒风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尽自己所能给予心爱的女子一份无忧无虑的单纯生活。
仁王府布置恢弘大气,仁王夫妇亲自候在大门外迎接请青鸾和阮麒风,可见仁王对这个弟弟的足够重视。下车后,青鸾仍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贴在阮麒风身边,阮麒修见状笑道:“这么些年我们一直在讨论,以后该是个怎样的女子才能降伏我这行事不按套路走的七弟,没先到最后还是最原始的‘以柔克刚’,弟妹,倒是辛苦你了啊!”
青鸾抬眼与阮麒风一个默契的对视,随后也不作答,只是羞羞地笑。这一幕落在一旁紫凤的眼里,心中竟莫名地不是滋味。倒不是对阮麒风有什么意见,只是紫凤觉得自己的妹妹从小独立出世,即便是在最依赖的父母面前,青鸾也从未有过这般娇羞柔弱的一面。眼前的这个举手投足间尽是羞涩风情的女子分明已历经由女孩到女人最重要的蜕变……她……
紫凤不经意地抬眼,发觉仁王正有意无意地朝自己投来探究的眼神。她命令自己不能再这样臆想下去,连忙整理好端庄的笑容迎上去:“景王殿下,许久不见了。”
“皇嫂近来可好。”阮麒风恭敬地行礼。紫凤仍只是笑:“昨日在殿上没来得及跟你多聊几句,结果一夜未眠。一见这位吟之郡主后……你知道,从前有些事……”
阮麒风脸上恭敬不减:“麒风明白。还要多谢昨天皇嫂的圆场,本应早些登门道谢。来,吟之。”说着他温柔地牵过青鸾的手,将她正式牵引到仁王和紫凤的面前:“这是于我有大恩的大皇兄和皇嫂,还不谢谢二位。”
青鸾端庄地行礼:“见过仁王殿下,见过仁王妃。”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快快请起。”阮麒修与紫凤连忙将青鸾扶起。随后阮麒修吩咐道:“春寒料峭,吟之刚刚从南方过来难免不习惯,快进屋来,别冻着了。”
“多谢皇兄体恤。”阮麒风牵着青鸾的手,熟门熟路地踏进仁王府大门。前往正厅的路上,紫凤一直表现得热情得体,青鸾也一直客气而羞稔地回应着。她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她和紫凤从来不是一对心有灵犀的同胞姐妹,现在正在寒暄的这两名女子只是苍穹下两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妯娌。仁王与景王走在前面,阮麒风全神贯注地与大哥交谈着,似乎自己即将新婚的妻子交给皇嫂是再放心不过的一件事情。
“两位殿下。”到了正厅后,紫凤拉着青鸾的手,对阮麒修和阮麒风柔声说道,“我与吟之妹妹一见如故,方才一路上又聊得投机。眼下开饭还早,紫凤想带吟之到房里聊些女儿的心事,也不打扰两位殿下商讨大事,还请景王殿下成全。”
“还是嫂嫂考虑得周到,吟之注意礼节,好好跟着皇嫂学习。”阮麒风煞有介事地叮嘱青鸾。青鸾心中暗笑他这般正经的表情,面上还是乖巧地点点头:“吟之明白。”
青鸾随着紫凤沿着仁王府的道路七绕八绕,最后进入紫凤的卧房。青鸾有些犹豫地停在门槛外,怯怯地问:“嫂嫂,吟之真的可以进来吗?”
“当然!”紫凤意外地回过头,“吟之,你太见外啦。来,快进来,今后你若不介意,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可好?”
青鸾柔柔一笑:“这是吟之的荣幸。”
得到她的首肯,紫凤不由高兴起来。她吩咐侍女关上门,屋里只留她和青鸾两人,接着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青鸾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内,有些好奇地伸着脖子留心她的动向。紫凤从铜镜中留意着她的反应,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最终取出一只精巧的匣子:“吟之妹妹,姐姐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什么呀?”青鸾乖乖地走上去,在紫凤抽出匣子的一瞬间便猜到了几分。果不其然,匣子打开的一刹那散发出如月光一般清冷柔和的光辉。青鸾目不转睛地看着匣中的物品,凤目睁得老大,仿佛从未见过这般夺目的珍品:“这根簪子真好看!姐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喜欢吗?”紫凤观察着青鸾的表情,“它还有个和它极为匹配的、梦一般的名字。”
“真的!它叫什么?”
紫凤轻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着:“冰——莲——花——簪——”
“什么?”青鸾仿佛没有听清一般,“姐姐能否再重复一遍?”
紫凤垂下手,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女子精致无辜的面庞,双颊微微抽动着:“青鸾,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方才还如珍宝一般捧在手中的匣子被狠狠地甩到一边。青鸾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副本能畏畏缩缩想要往后退的模样:“姐姐……你……你怎么……”
“盛青鸾!你还在掩饰什么!”紫凤艳容上写满了气急败坏,“你想要嫁给阮麒风,难道不是为了等到我们姐妹相聚的这一天?阮麒灏和卞后一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姐妹俩曾经中过他们的计,差点生死分离,你看昨天在乾和殿上他狗急跳墙的反应!我们要想要扳倒他们,就应该早日团结起来,现在不应再生嫌隙才是。”
青鸾努力整理思绪:“姐姐……嫂嫂……您真的……麒风第一次见到吟之,也与姐姐一模一样的反应,硬说我是他的故人……昨日殿上的诸位……吟之既然已决心与麒风长相厮守,就明白要接受他的过去,接受他心中那个与我长相一模一样的青鸾姑娘……但是吟之真的不是她呀……嫂嫂,您……您要吟之怎样解释才好……”
紫凤根本不信她的这番说辞:“青鸾,别人不懂你,我还看不出来吗?我们是亲姐妹,你回来前的这几天,我总觉得心绪不定,胸口莫名地闷着,又莫名地喜悦着,御医来见了都说只是静养就好。直到昨日在殿上见到你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同胞姐妹间的心灵感应!”
“你这样推脱,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是还在怨恨我的缘故吗?”紫凤双目溢满盈盈泪水,“青鸾,我跟你道歉,得知你闯宫的消息,我后悔得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再后来苏倾漠魂不守舍地来小院,告诉我们,你跳崖自尽……我、我、我责骂了自己千万遍,当时倘若有人告诉我,可以以自己的性命换回你的,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交换!青鸾!失去你,我和娘亲整日以泪洗面,娘没日没夜地哭到昏迷,若不是营救及时,我们俩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你知道吗!”
“我嫁给仁王,是为了给娘亲争取最后一线生机,同时也希望尽所有的可能扳倒宋家、扳倒卞相、扳倒卞皇后!青鸾,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损失,还可以一起来做这件事!青鸾,青鸾……你活着真好……青鸾……”紫凤口不择言地絮絮说着,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在阵阵热泪中氤氲模糊。她面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却只是惊恐地连连后退:“姐姐……有些话万万讲不得……姐姐,我求你,放过我吧……”
看着她这般懦弱逃避的模样,紫凤绝望地别过脸去:“青鸾……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青鸾……你……”
“姐姐,我是孟吟之,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青鸾’……”青鸾无力地倚在桌台边。事实上,在紫凤泪水夺目而出的那一刻,她心中的防线便彻底土崩瓦解了。此刻她只能以这样无力的表现来掩饰内心的脆弱,不能让紫凤察觉到什么……不能!决不能!
“好啊好啊!”紫凤一声冷笑,索性孤注一掷,“你若不是为了回来寻仇,为何要嫁给阮麒风!这样胸无大志、只晓得四处游乐的男人,哪里值得你托付终身!你要知道,苏倾漠自娶了藏星公主以后,一日都不曾进过她的房间!他还在等你!你这样做,对得起他的一片痴情吗!”
“皇嫂,请你注意言辞。”青鸾的话中饱含愠怒,“景王殿下是我的夫君,更是我的恩人。若是没有殿下,吟之根本无法与家人团聚,更无法与姐姐这般交谈!我没有义务去承担青鸾姑娘遗留的责任,也真的不希望我的夫君受到这般毫无根据的指责……姐姐,吟之求您了,放过我吧……”
这是孟吟之涨红了脸、鼓足勇气后的一番言辞,对于向来柔弱害羞的孟吟之来说,分明字字泣着血泪。
“好。”紫凤陡然安静了下来,“谢谢你用这一番无力的措辞令我确信。你不是我的妹妹,你空有她的外壳,却没有她直视一切的勇气。吟之,方才的一番话,还请你不要介意。”
青鸾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处表现击垮了紫凤最后的信心,也无需知道。她只是冲着紫凤深深鞠了一躬:“皇嫂言重了。”
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两人脸上都是一片狼藉。青鸾没有留在这间屋里的必要,礼貌地道歉后就要离开。此时紫凤又唤住了她。
“吟之。”她的声音中仍带着哽咽。青鸾转过身,看见紫凤蹲在地毯上,正小心翼翼地拾起方才被她摔倒一边的冰莲花簪。
“这根冰莲花簪本是一副。”紫凤抚摸着完好无损的银簪,喃喃说着,“我这里有一支,另一支在我的妹妹青鸾那里。如今青鸾既已香消玉殒,留着这簪子也只是徒留伤感。你与我妹妹有缘,共享一副悦容,我想不妨就将这簪子送给你,以作你与景王的新婚贺礼。”
“这……这……”青鸾张口结舌,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好,“这么贵重、又这么有意义的礼物,吟之怎么能收……”
“别客气,收下吧。”紫凤将匣子硬塞到青鸾手中,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得有些凄凉,“权当对一个失去胞妹的姐姐的怜悯。别的事我也不求你。吟之,收下吧,好吗?”
“呃……这……好吧……”青鸾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包涵了特殊意义的礼物。紫凤见她闪烁不定的探究眼神,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刚刚找回不久的温情一起彻底碎裂了。
“我们都清理清理吧,看看这幅样子,回头让两位殿下见了还不知要怎么想。”紫凤自嘲地指指自己的脸,随后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礼貌地带着青鸾离开。青鸾懵里懵懂地跟着侍女走了,迈出脚步没多久便想回头看看姐姐。但她忍住了这一冲动。尽管她很想知道,此时紫凤杏目中充盈的究竟是凄婉、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