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似有千斤重,但口中燥热的不安令青鸾不得不费力地撑开双眼。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在再次醒来的那一刻快速地闪现着。
冲天的火光在她眼前瞬间炸开的那一刻,青鸾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灾祸正在她身边重演。同样的凶狠烈火,同样身困地下,青鸾被迫忆起童年的瞬间,脑袋仿佛被什么从中间狠狠地劈开一样,所有的冷静在那一刻都变得无比疯狂。“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青鸾抱着脑袋,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残余的神智让她的余光瞄到不远处的火舌正冲着她跃跃欲试。
“不要,不要……”求生的欲望令她陡然间清醒。她好不容易才过五关斩六将地活下来,怎么可以最后死在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里?水,水……贮存燃料的地方一定备有水……急速蔓延爆发的火势已经由不得她待在原地细细搜寻。青鸾咬了咬牙,对准四周火势最为薄弱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还好真的有一口贮水的大缸……想到这里思绪忽然间清楚,倦意全无。青鸾猛然坐起身,这才发觉四肢酸痛异常。不过与一年前坠海后醒来的那一刻相比,这点程度算什么……青鸾重重地喘了口气,愣愣地看着前方——
这不是她的房间……
视线毫无目标地茫然转悠,青鸾挪了挪手臂,不经意间竟触到一个毛茸茸的温热物体。“啊!”小小的意外令她发出一声轻呼,同时那个黑漆漆的、带着温度的圆圆的东西也慢腾腾地抬了起来:“呼,刚醒过来力气倒不小,能不能轻点儿啊。”
抱怨中却包含着无限的宠溺。青鸾愣愣地看着趴在她床头的阮麒风,一如往常丰神俊秀的颜容,曾在无形中宣泄过种种喜怒哀乐的凤目写满柔情,此刻正因喜悦放肆地上扬着眼角。青鸾没有错过其中遍布眼球的血丝,她呆呆地看着,鼻子一酸,眼圈顿时红了:“麒风……”
“乖,不哭……”阮麒风有些慌张地坐在床榻边,将女孩搂在怀中。青鸾紧贴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眼泪春夜缠绵的暖雨一般止也止不住。阮麒风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鼻间溢满了女孩清新柔软的味道,微微低头便能看到她纤长上翘的睫毛上尽是晶莹的泪珠。依偎着这个坚实挺拔的男人,青鸾终于找回了自己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幸存感。阮麒风轻声劝着,她一抬眼便撞上他血丝密布的柔目,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泉涌而出:“麒风……麒风……”
这次阮麒风没有再说话,只是像哄婴儿入睡一般,一只手轻轻拍着她下意识一直蜷缩着的肩膀。直到胸口的呜咽声渐弱,直到确定她彻底平静了下来,阮麒风这才扶着她的双肩,慢慢地坐直。青鸾刚才一番哭得梨花带雨,宣泄完毕却有些难为情。阮麒风却仍是微笑着,毫不在意地取过绢帕替她清理。青鸾不好意思地抢过,他也不强求,只在她胡乱擦拭了几下又突然埋进他的怀中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青鸾……”
藏星书院的伙房算是化作了一场废墟。新晋的南楚郡主差点死在深夜的火场里,即便与其他正牌的贵族小姐相比,青鸾这个“郡主”既无封号也无奖赏,相当名不正言不顺,但好歹也是楚皇金口玉言御赐的,加上还有东齐景王的青眼相加,书院众人哪敢怠慢。青鸾从火场侥幸逃出的当晚,黄院长便获悉了舍院女生中的骚乱,阮麒风再一插手,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
如青鸾所料,鹿双双确实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番较量落败之后,谢沐雨根本不指望她会老老实实地在地下仓库里呆上一宿。她们料定她会临阵脱逃,索性买通伙房的值夜师傅,取到了仓库的钥匙,在看到女子身影进入便将铁门狠狠地摔上锁好。为了达到吓唬鹿双双的预期效果,谢沐雨等人不知从哪里随便搞到了火油,这群天真的深闺小姐以为地下湿冷又无火源,哪知事态竟会往她们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方向发展……本是女孩间寻常的别扭,最终演化成不可收拾的残局。几日后,楚皇很快便听说了这桩闹剧,除了象征性地派人慰问青鸾外,更是下了特令,指示书院开除谢沐雨、鹿双双等私下结盟斗气的肇事女生。
其实众人心中都有数,谢沐雨和鹿双双确实斗过了头,闯下大祸自然作茧自缚。但青鸾违背书院的规定,深夜欺瞒守卫,最终被困火场也难辞其咎。各方看在她郡主的身份上没有多加责难,但青鸾自己却清楚,这桩事件究竟该如何收场。半月后青鸾身心康复,便主动向黄院长请求辞去校书一职,离开藏星书院。这其中一半出于她对条规本能无视的歉疚,一半由于她潜伏南楚的目的已然达到,借此事离开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但更多的,却是出自阮麒风的授意。
自从火场中再次侥幸捡回一命后,青鸾对自己的性命突然格外珍视起来,往日里展现给外人的矜持和自重全化为了小女儿特有的娇柔和依赖。这种转变具体表现在即便身体已经痊愈后,每晚若是没有阮麒风陪着聊天、说几句情话,她便闹着别扭不愿入睡。
“好了青鸾,你看现下快到子时,你身子刚刚养得差不多,应当好好休息才是。”阮麒风被黏得既幸福又无可奈何,下了很久的决心终于决定同怀中的温软道别。
“还早着呢……你再陪我一会儿嘛……”青鸾咯咯笑着,从前她独立到令人心疼,如今的这般本性的娇蛮却叫阮麒风受用的很。两人又亲亲热热了好一阵,阮麒风想到了他这些天反复思考后作出的决定,深吸一口气:“青鸾,我……有话要同你说。”
“嗯。”女孩的双臂紧搂着他的腰,撒娇式地怎么也不肯松开。阮麒风只能听到胸口传来闷闷的回应。
“这件事我犹豫了很久,本应过一段时间再同你好好商量。但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的命悬一线,我不确定今后还能不能再一次承受这样的大起大落……青鸾……”他顺势将双臂收紧了一些,“若是今后仍生活在南楚,我永远没有办法主导你身边不确定的一切,只能将能够掌握的范围缩紧再缩紧……可是这样远远不够……远远不够……我确定了。我要带你回齐国。我要将你正大光明地留在身边。”
他等待着她的拒绝。可她却只是简单地点点头,说了声:“好。”
阮麒风有些意外地俯身,撞见她的双眸竟是亮晶晶的:“当日从火场里将将逃出,在看到你的一刻,你猜我在想什么?”
“什么?”阮麒风屏住呼吸。
“我居然在想,卞夜蓁先前告诉我,前不久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公主一个王子,啊,西魅那边的人都这么称呼皇子……”
阮麒风了然地点点头:“……所以?”
“我和她年纪相仿,凭什么只许她有子有女万事足,我却要在每时每刻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死亡?”青鸾往阮麒风的怀中又拱了拱,“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说起来我们都是被迫流落他乡,都被迫放弃初心——哎,不许皱眉!”提到苏倾漠,阮麒风本能的抵触一下子表现在脸上。青鸾半真半假地推了推他。
“你不是说杨箫人前器重人后却很疼她嘛,下次要是再跟夜蓁碰面,她见我还是一个人闲晃着,无论我是孟吟之还是盛青鸾,她都要笑话了。”青鸾嘟囔着。阮麒风愤愤不平道:“郡主大人,我们都这样了你若还自称独身一人,这是要置在下于何地啊。”
“怎样怎样?”青鸾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嘟囔道,“名不正言不顺,景王殿下府上如花美眷成群,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闻言,阮麒风哭笑不得地说:“我还不是看你脸色。怎么着,要不今晚就把你给转正了?”
青鸾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将取下的发簪放到床头,仿佛没听清他方才的话一样。阮麒风本就是怀揣着几分忐忑试探,以为她只是装傻婉拒,松口气的同时难免失落。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轻轻淡淡的:“好。”
阮麒风搂紧怀中的女孩,呼吸都快停滞了。他有些怀疑地捏了捏耳朵,是自己听错了吗?他探究的视线向青鸾确认着,可她却扭过头去,一扬手便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阮麒风可以确信,这是他自记事以来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从今以后,她如水的温柔只属于他一人,再也不用隐隐担忧可能存在的掠夺。星辉从窗格中穿过,撒在她精致的面庞,他深深凝望着那双脉脉含情的翦水双瞳,又深深地烙印在心中。这辈子都忘不掉了。他这样满足地想。
黑暗中她听到他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我怎么这么幸运遇到你,宝贝……”
这样赤裸裸的称呼让她双颊一红。他轻握她葱玉般的芊芊十指,轻吻着,低低笑着。她沉浸在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中,他不知疲倦地带着她探索。最后的最后,他又听到她熟悉的轻咛:
“犹恐今宵是梦中……”
三日后,东齐景王携重礼拜访容溪孟家,正式提出迎娶孟家二女吟之小姐为正妻。楚皇闻此消息,除钦赐贺礼外,亲手书信一封寄予东齐冕帝,恭贺喜讯。西魅王和王后也代表已故的景昭仪娘家从遥远的西域寄来贺礼,第一批已送达陵京的景王府。孟家人闻讯自然喜不自禁,全家上下都在筹备吟之小姐的婚礼,整个孟府都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此时,千里之外的陵京齐宫传来圣旨:速召景王阮麒风一行人回陵京,同时欢迎南楚郡主孟吟之随同前往。淡淡的一纸命令叫人判断不出冕帝及宫中人的心思。原本打算先行办在容溪的婚礼自然是不得不取消了,阮麒风向孟柳渡承诺,待回陵京后定会按皇族礼制举办婚礼,届时一定邀请孟家人前来观礼,绝不会怠慢了孟家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
初春时节,南方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容溪第一支迎春花尚在含苞。时隔两年半,脱胎换骨的盛青鸾即将以新的身份第三次踏入陵京城的大门,迎接她的除那片暗藏着无数心机与斗争的故土,还有一切曾经熟悉的、不熟悉的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