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身负着的打上“盛青鸾”烙印的责任渐渐卸下,青鸾开始正式享受只属于“孟吟之”的愉快时光。被御赐了郡主身份后,她一如既往低调地在藏星书院中忙前忙后,与一众年轻活泼的女孩儿们相处着,感觉时光都倒退了好几年。黄院长很给面子地特许她自由出入他的私人藏书区,时隔两年,青鸾终于又可以自由地在书海中寻求安宁。她常常回忆起十八岁前在绵织雪山的日子,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捧一本喜欢的书籍,恬静地站在窗前细细品味书中的温婉和辽阔。不同的是,北疆的雪山上不会有这般温暖和煦的阳光,那里的雕花窗与这里相比都生生地多了几分硬朗、却少了许多柔韵。
冬日温和的下午令人总爱犯懒,青鸾翻着书页,不知不觉中便产生了乏意,索性在窗旁的软榻上小憩片刻,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她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个鬼头鬼脑的身影,在透过窗格确认她已经睡着后,悄悄地推门进入,又转身轻掩上房门。这名闯入者自以为蹑手蹑脚的行动天衣无缝,却在反身的那一刻失控地叫出了声:“孟姐姐,你怎么醒了?”
“就你那些个鬼念头,回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少来打我的主意了。”青鸾打了个哈欠。她在浅眠中,听觉本就格外敏感,鹿双双笨手笨脚地弄响了门帘还不自知,她当然要吓她一吓:“说吧,这次要躲谁的麻烦?”
“还不是谢家那个大小姐。”被戳中心事的鹿双双不爽地嘀咕着,“又骄纵又不合情理,真不知道书院为什么要收这种学生……”
青鸾了然一笑。秋华节后藏星书院算是在西魅和南楚两国中彻底打响了名号,越来越多的权贵慕名将自家给予重托的女儿送来书院“锻造”,谢沐雨便是其中之一。谢沐雨的父亲是南楚朝中的二品武将,谢家有子孙福不愁无后,妻子和妾室给他生了一堆儿子,却只出了这么一个女儿。谢父对待儿子们自小严苛训导,对这唯一的女儿却是格外疼爱,就怕自己从军队里熏染的铁血气概吓到了她。身为掌上明珠的谢沐雨受宠了十五年,进入藏星书院后一时调整不过来,行事依然我行我素。在青鸾看来这也不算什么,贵族家的女孩儿未经风雨,多少有些娇骄之气,哪能要求她们各个都跟卞夜蓁当年一般通情达理。既然送过来,书院也有对付的法子,以后好好调教便是了。可心眼向来直爽的鹿双双却沉不住气,在谢大小姐搬进书院的第一天两人便莫名其妙地结下了梁子。这谢沐雨脾气虽不受人待见,却比鹿双双多了好几分心眼,连同身边的好几个姑娘,常常故意找茬将双双气得鼻孔冒烟。这不,双双不知又钻了人家的什么套,怕是蒙受了一番嘲笑后跑到青鸾这里躲清闲了。
“你呀你,也是活该。她想方设法气你,你不理她,她不就自讨没趣了?”青鸾倒觉得有趣,在她眼里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怎的到了鹿双双身上变成了奇耻大辱?她这一番云淡风轻顿时触动了鹿双双的某根神经,小姑娘翌时跳了起来:“孟姐姐,你不知道谢沐雨有多狡猾!今日我跟她比赛打赌,输了的人要在今晚帮伙房的大叔劈柴!整整一摞柴啊,堆得跟小山似的!怎么劈得完呐!”
不用问,鹿双双这实心眼的丫头必然是输了,不得不接受今晚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待在伙房的地下仓库里劈柴的下场。青鸾顿时哑然失笑。这次她决心不出面帮双双打圆场。让她多吃些苦头才知道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有多么重要。更何况鹿家也是未央城中的望门贵族,她一个千金小姐今天居然不顾颜面地跟人家打这样的赌,若不叫她狠狠地摔个跟头,今后还不知要干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事。想到这里,青鸾转了转眼珠:“所以你答应谢沐雨,今天一晚上就能将伙房的柴劈完?”
果不其然,鹿双双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青鸾继续试探着追问:“你……想让我帮你劈?”
“不不不……”双双连连摇手,一脸赔笑,“孟姐姐身子娇弱,又贵为郡主,借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劳烦姐姐。只是姐姐身边的那位左佑小哥,体格好像很不错的样子,一摞柴而已,应该……”
青鸾脸一黑。这丫头也太放肆了,自己平素与她比旁人稍稍交好了一些,她就把主意打到她身边的人身上。青鸾正要板下脸来好好教训她一番,又想起自己的方才初衷,又耐着性子道:“所以,只要左佑帮着你劈好柴就可以?”
“呃……谢沐雨说她们会派人在仓库门外不远处看着,确定我进去了再离开……”双双观察着青鸾的脸色,“我是这样想的,到时候我先过去,等她们人走了左佑再过来帮我,你看这样可不可以嘛……”
青鸾无视双双的撒娇:“这怎么行!跟一个小伙子独处一夜,你不怕损了声誉,书院还怕没法跟鹿家交待呢!”双双樱唇一嘟,正要发动可怜攻势,却听青鸾话锋一转:“这样吧,黑灯瞎火的,谢沐雨怕也看不出你和我的区别。今晚我带着左佑替你去伙房,可好?”
“真的?”鹿双双眼睛瞪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惊喜,“孟姐姐我就知道没信错人!姐姐真是太好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青鸾伸出一根手指警告道。鹿双双连连称是,千恩万谢后蹦蹦跳跳地回去了。目送着她兴奋离去的欢快身影消失在小院外,原本面无表情的青鸾却“扑哧”笑出了声。双双啊双双,别怪你孟姐姐心狠,在书院里把该丢的脸面丢完,今后你才有所长进呐。青鸾哼着歌,步伐轻快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翻回还未看完的一页。
成为郡主后,她的安保问题被南楚一并承担过去了,是以左佑不用时时刻刻陪护左右,今天他跟着阮麒风出去办事,半夜才会回来。青鸾压根没想过要动用左佑。等到晚上她冒充鹿双双到伙房的地下仓库里呆一会儿,等谢沐雨的人撤走了她再优哉游哉地回来。至于明天鹿双双在谢沐雨等人面前交不了差……青鸾又不禁打了个哈欠,这小妮子打搅了她的午休,还没找她算账呢……
又一阵倦意袭来,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青鸾伏在书桌前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异常悠长,再次惊醒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青鸾算算时间,伙房差不多已经关门,舍院那边女孩子们一般都睡得早,查房应该也快结束了。怀揣着小小坏主意的她有些兴奋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最后特意挑了一身与鹿双双今日着装类似的服饰,交待院中的守卫自己很快回来后,便直往伙房方向溜去。
青鸾熟悉书院的安保布局,一路上挑小路走自然畅通无阻。远远地见着伙房的最后一抹亮光熄灭,青鸾躲在屋后观察了很久,果然见到地下仓库附近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女孩身影,应当是谢沐雨等人无疑了。接着四周无光的优势,青鸾大大方方地现身,确保她们能够看到她走近仓门。不知是这帮女孩子说通了伙房值夜的主管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青鸾很意外地看到本应紧锁的大铁门开了一条缝,铁栓也歪在一边。不疑有他,青鸾推门进了仓库。
地下仓库常年阴冷潮湿,用来贮藏木柴之类的易燃物再好不过。安全起见,仓库中只在梁顶高悬了一支蜡烛,外头用一圈琉璃罩着。青鸾就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在一众柴山间无聊地穿梭,一边想着这群姑娘真是从小习惯了勾心斗角,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只知埋头苦读,从未与任何同门产生嫌隙,自然也不会……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青鸾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不妥。按说仓库中不应出现这种气味,更何况这其中堆了忙满满当当的木材。当身后传来极其猛烈“砰”的一声、以及女孩们得意张扬的笑声时,一个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鹿双双没说实话!
很显然,给鹿双双一个刻骨铭心教训的计划能否成功仍是未知数,但青鸾自己是彻底掉坑里了。谢沐雨压根没指望鹿双双一夜能劈多少柴,只要能让她在仓库里困上一夜,那群姑娘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啊……青鸾绝望地想。铁门猝然关上的冲击力带动头顶唯一的光源随着老旧的铁架吱呀摇晃,青鸾突然意识到脚下散发着淡淡气味的不明液体正是火油时,不堪重负的支架就在那一刻停止摇晃。
“啪啦”一声脆响,琉璃罩应声而碎,倒地的烛头散发的一丝丝亮光逐渐黯淡,却在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秒弹出几颗触目惊醒的火星。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火光顺着地面上浓度极高的火油经过的路径,迅速蔓延开来!
……
“伙房仓库走水了!快来人啊!伙房仓库走水了!快来人啊!”夜半子时,许多温书到很晚、刚刚入睡便被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惊醒的女孩们揉了揉眼,有些惊恐地走出房间。舍院中的灯被一一点亮了。大家彼此面面相觑,视线最终凝聚在伙房的方向。即便院外一片黑暗,即便伙房与舍院相距甚远,看不见任何火光的女孩们仍能嗅到空气中一股浓浓的烟味。
“查房!查房!大家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不要随意走动!我们要核对人数!”收到警报的舍监匆匆披了一件衣服,手持名单挨着房间核对。身着晨衣的女孩们单薄地站在房间门口直哆嗦,但对远处火势莫名的恐惧远超冬夜里的刺骨寒风。谢沐雨有些心虚地躲在伙伴身后,伙房仓库的火势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本只想利用火油的气味吓唬吓唬鹿双双,谁知道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真的会燃起来!
舍监经过谢沐雨的房前,点了点她的名字,很快便转移到下一间。鹿双双的房间就在隔壁不远,谢沐雨明知她此时不可能出现在舍院,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朝着那方漂移。直到看清人群中的那个哆嗦的身影,谢沐雨突然叫出了声:“鹿双双!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下午去毛先生那里交完课业就一直呆在房里……怎、怎么了……”鹿双双撞见谢沐雨的眼神也慌了。她本以为有青鸾和左佑帮忙,自己可以安心地睡到大天亮,再扬眉吐气地观察谢沐雨等人不甘心的表情。哪里想到仓库居然会走水!此时她心里又急又慌,对青鸾当下安全的担忧和愧疚、对谢沐雨发觉真相后加以羞辱的不安全部交织在一起,她尚未下定决心要怎样开口,却发现谢沐雨的举动比她更为异常和恐慌:“可我明明看到有个女子进了仓库!若不是你,那是……”
鹿双双定了定心神,颤抖着开口:“下午……我、我去找了孟校书……”
“啊!”舍监正按房间点着名,身后乍然爆发一声直入云霄的急呼,她吓了一跳,转身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谢沐雨竟瘫软在地面上,忙和周围的女孩一起赶到她的身边:“谢沐雨!”
“快……快……”谢沐雨口中已字不成句,“孟校书……郡主……仓库……火……”她手舞足蹈地急了半天,周围人却都是一副迷茫的表情。慌乱中她没有错过今晚同行的几个女孩畏缩的身影,绝望的眼神从她们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同样六神无主的鹿双双身上:“鹿双双!鹿双双!”
几十双目光立即聚焦在鹿双双脸上。此刻的鹿双双这才从恐慌中反应过来:“孟校书在仓库里!快去救她呀!”
“郡主?”舍监从这一惊人的消息中反应过来,立即拨开人群朝院门奔去,“来人!快去通知黄先生!郡主有危险!”
阮麒风与左佑到达藏星书院大门外时已过丑时。左佑原本的计划中只有他一人回书院,但从王爷一路上欲言又止的神情中不难猜出,王爷与姑娘分别了数日,多熬一分都是折磨,是以直到进门前左佑都不曾戳破。只是面对着紧闭的朱红大门,左佑突然好奇起来,好面子的王爷这次要以怎样的借口解释自己为何半夜出现在姑娘的院子里呢?
“王爷……”左佑试探着开口,“现下这个时辰,书院的人都睡下了。姑娘每日白天忙着书院里里外外的琐事,怕是也累得紧,这会儿叫醒她……不太好吧。”
左佑知道自己这番话着实越俎代庖了,但天生的八卦心令他在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态下等到了王爷道貌岸然的回答:“不打紧,毕竟我是稀客,时间上可以通融的。”
一句话呛得左佑差点吐血。景王都能算书院的稀客,那成天忙着会见宾客沽名钓誉的黄院长简直称得上千年一遇的清廉文人了。然而不等左佑作出回应,两人面前的大门后却传来骚动,随即被粗暴地打开。
“出什么事了?”看清门内一群人中其中一位身着晨衣、一把胡子老先生的模样,左佑吓了一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个时辰黄院长居然会出现,真是邪门了!
“黄先生,书院可是出了什么急事?”阮麒风察言观色,立即察觉出重点。一脸惊惶的黄院长迈着不连贯的步伐直直地奔向眼前的救星:“景王殿下!老夫正要前去找您呐……”
阮麒风心内一沉:“孟校书出事了?”
老先生不安地点点头:“有学生在伙房地库里恶作剧放了些火油,谁知道郡主今晚不知为何被困在了里头,更不知里面什么时候起了大火……现在整个地库都烧着了,火势太大,根本无法控制啊!殿下!”
不等黄院长说完,阮麒风扔下众人直奔院内。惨白着一张脸的左佑也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主仆二人一路无心情交流,左佑在伙房不远处外看清地下仓库的两扇大铁门已被强制拆开,炽热的火光和滚滚浓烟毫无遮拦、张牙舞爪地暴露在他们眼前,不由叫出了声:“姑娘!”
阮麒风早已红了眼,他不知自己此刻为何还能冷静地拦住身旁一位急急忙忙经过的救火人员:“我问你……孟吟之现在在里面吗?”
小伙计来来回回忙着灭火,脸上早已被烟尘污染得不成样子:“不知道啊!舍院那边的姑娘一口咬定郡主就在仓库里,可这里头这么大火,扑了半天也只能扑灭最外面一层,当下任谁都束手无策!郡主若真是在地库里,只怕是……”
阮麒风甩开左佑和小伙计,照着地下冲天的烈火而去。左佑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已来不及阻拦:“王爷!王爷!千万别冒险啊王爷!”
阮麒风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她还活着吗……他还能见到完好的她吗……此刻阮麒风满脑子全是青鸾困在火场中束手无策的恐惧和唤人不应的绝望。不不……再危险的状况她都遇见过,她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自救的。齐宫里她最后的敌人还没斩草除根,他们还有长长的未来要一起走……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
在阮麒风孤注一掷想要扑进火场的最后一刻,身手矫健的左佑总算赶上了他。此刻也顾不上礼节,左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硬是牢牢固定住了这个年长他五岁的男人。左佑脸上忽明忽暗地映着不远处炽烈的火光,他不敢看近在咫尺的景王的表情。
他分明听到了一声压抑和绝望的抽泣。
“有人出来了!郡主出来了!”不远处正引来水龙的壮汉忽然指着火场叫出了声。阮麒风猛然抬头,刺眼的火光中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蹒跚人影。从身形上判断,竟真的是众人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根本毫无生还可能的青鸾!
一群人冲了上去。距离渐渐靠近后众人这才看清青鸾此时的样子,浑身如同从水中浸泡后刚出来一般湿漉漉的,发髻、袖口和裙摆甚至还在不断向下滴着水。“阮麒风……”青鸾在旁人的搀扶中冲阮麒风虚弱地笑了笑,他喜出望外中夹杂着心碎的俊容竟是她前所未见的,“真是……好久不见呐……”
话音未落,当即双腿一软。不顾她浑身的潮湿狼狈,阮麒风抱着成功逃离火场后因体力透支晕倒的青鸾,颤抖的双手触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竟触到一片惊人的冰冷。失而复得的庆幸、劫后余生的心疼……已不记得多少年不曾流泪的男子将脸深埋在他心底最为珍视的女子颈旁,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
不远处的大火仍在燃烧,火势不减的地库仍在劈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