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在青鸾成功将金印安置在郭府之前,为了避免落南楚帝后的话柄,东齐景王不得不远离藏星书院以避嫌。而就在一个看起来再平和不过的下午,黄院长偕同青鸾向郭府递上拜访的名帖,并顺利得到“恰好”当日闲赋在家的郭也的接见。黄院长原本就有意笼络各方权贵,又得知青鸾手头有一本失传已久、郭也多年梦寐以求的《古上八卦阵法》。书自然是楚皇提供的,而不明其中玄机的黄院长只当这是一次接近郭也的好机会,在他眼里“孟吟之”不过是一名温和无脾性的小家碧玉,遂略施小计便将古书“磨”到了手。二人进出郭府不过短短一个时辰,青鸾原本想象中险象环生、步步为营的郭府栽赃任务竟顺利得超乎她的想象。青鸾猜想,郭府中定有楚皇秘派多年、深藏不露的暗线,否则即便她再怎么避开众人视线,都不可能一路上畅通无阻、无人质疑。
青鸾刚刚回到书院,阮麒风立即得到了消息,各项计划立即紧罗密布地筹备起来。三日后,郭府在毫无防范的状态下被御林军重重包围,皇室密探里应外合,整座郭府里燃起熊熊大火,早就作为重点对象被严密监视起来的林夫人自然无法逃脱。清晨时分,整个未央城的百姓都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军机大臣郭也竟是前朝叛臣的后人,御林军在郭府中搜出了遗失已久的前朝皇帝私人金印,还有大量暗喻谴责楚皇的藏头诗。郭家从前的部下和幕僚均不约而同失声,郭也百口莫辩,最后被关在皇家地牢中,永无出头之日。
郭氏一脉,亡了。
当然,这不是南楚和西魅想要的全部。就在御林军突袭郭府的当晚,被下了软骨散的林夫人就被埋伏在暗处的武林高手捉拿归案。她被关在何处、遭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酷刑,这些都无从知晓。但就在两个时辰之后,御林军便在另一位军机大臣的家中捉住了他正要潜逃的妾室。至此,月清山庄打入南楚上层最成功的两名女子被全部捉拿归案。
月清山庄此次是否会被连根拔起,青鸾倒不是太关心。她对这个神秘组织原本就了解不深,即便消息来源广泛如冰寂门,对其也只知晓个大概。阮麒风追踪月清山庄,一来是为了探明东齐先皇传位密旨的下落,二来便是遵循帮青鸾探清当年屠村真相的诺言。此次既得东风,阮麒风一鼓作气动用了他和阮麒修在南楚精心部署了多年的资源和力量,其中竟有深藏在南楚御林军中参与剿灭月清山庄行动的探子。月清山庄的两位女子遭受了极刑审讯后,所知道的情况吐了个七七八八。月清山庄掌握的秘密太多,楚皇和杨箫的合力围剿也只是各取所需,不知不觉中送了阮麒风和青鸾一个顺水人情,倒是他俩的意外收获。只是他们之所以能搭上东风,多半得益于卞夜蓁刻意的促成。青鸾隐隐察觉到,夜蓁一定察觉到了阮麒风的意图,但倘若月清山庄真有齐国密旨的下落,想必卞夜蓁也绝不会出手帮助母家。毕竟,卞相和卞后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信任。
阮麒风原本想找个机会潜入大内亲自询问两个女囚,但南楚和西魅主导的这场绞杀中,他这样特殊的身份只会招来他们的警觉。好在安插在楚宫中的内线行事机警,冒死送出了“切忌冒险”的信号,并复制了林夫人的全部刑讯口供。在西魅王杨箫和王后卞夜蓁满载而归、满意地离开南楚,楚宫中的防卫略有放松后,阮麒风终于拿到了这份珍贵的口供。
“卞相和卞皇后……”看完口供,青鸾咬牙切齿。心中深埋多年的仇恨之火此刻毫无顾忌地燃烧、蔓延着。她本以为父亲生前行走江湖、仇家众多,当年的血海深仇十有八九是这些心存嫉恨的人联合剿杀的结果。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一切竟与卞后心心念念的那份失踪的遗诏相关!
皇权,威严,万人敬仰……青鸾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拥有相同血脉的兄弟要自相残杀,一位原本应当仁爱慈祥的母亲,为了她所谓崇高的家族目标和理想,残害再多无辜的性命都再所不惜。他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族,享受着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锦衣玉食,即便坐不上皇位,依然可以过得奢靡自在。人的贪念竟可怕到吞噬人性的地步。青鸾不由看向阮麒风:这么多年的自在皇子形象,他扮演得很辛苦,可在内心深处,他是否也曾对那个无上的荣耀起过贪念呢……阮麒修和阮麒灏水火不容,而阮麒风在这么多年的隐忍后,真的愿意毫无杂念地甘居人臣吗?
青鸾不敢再深想。这个世界渐渐地以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扭转着,阮麒风是她身边唯一值得、也不得不依赖的最后一人。无论真相如何,为了更好地活着,她只能选择毫无保留地信任。
“如此说来,所有的线都汇到了一处。”阮麒风明白青鸾此时失控的愤怒,杀父仇人就在齐宫中,他丝毫不怀疑青鸾冲动之下立即杀回陵京的可能性。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替她理清思路。好在青鸾经历了太多了变故,内心的愤怒无以言表,但尚不足以失去理智。一听阮麒风所言,青鸾立即咬牙切齿地接道:“卞皇后当初屠村是为了遗诏,一年前委托月清山庄一路追杀我到北方也是为了遗诏。遗诏遗诏!该死的遗诏到底在哪里,让这么多人为之丧命!”
阮麒风一声叹息:“根据口供来看,遗诏最后的秘密就在你父亲身上。这也证实了我们从前的猜想。可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之后也有人将现场翻了个底朝天,连遗诏的影子都没见到。青鸾,你好好想想,你父亲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隐喻的话。”
“没有。”青鸾背过身去,“父亲去得突然,师父是在我埋在地窖里三天后才救我出来,当时他们心疼我年纪小,连遗体都不让我一见……”
青鸾翌时一僵。
阮麒风慢慢站起身来:“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性……”
“师父……冰寂门……密旨……”青鸾思维仿佛被冷水浇透一般,突然清晰了起来,“不!若是冰寂门手里有遗诏,早就还给阮麒修了。当初阮麒修还是太子的时候,父亲就奉命保卫他的安全。冰寂门没理由私藏啊!”
“可是你父亲……嗯……最终还是没能护我大哥周全……”阮麒风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好在青鸾一门心思地推理着,没有对这个事实提出异议,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了下去:“对,因为他和我娘私奔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私奔……因为我娘不想嫁给你大哥……”
“可是据我所知,赐婚以后你娘并未对这一决定表示抗拒,有一阵宋笙雅甚至与大哥往来密切,两人性情和爱好甚是相投,这种默许不像是装出来的。后来与盛云彦私奔也是匆忙之间的突然决定,这……”
“所以……”青鸾慢慢整理着思路,生怕说错一个字:“他们——我是说我爹和我娘——很可能因为意外知晓了某些秘密才决定私奔?”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彼此看对了眼。”阮麒风弱弱地加了一句,暗地里嘀咕着这姑娘的思路发散得有些不太实际啊。青鸾有些不好意思地兴奋了起来:“嗯对……爹娘的感情我有数……但是这两个结合在一起也说得通啊!现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询问我娘!可是,可是……”
阮麒风又慢慢坐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青鸾一下子蔫了。宋笙雅身上可能藏着秘密,而且现在看来这样的可能性很大!可是依当下的形势,谁去问呢?
青鸾当然不行。她现在是土生土长的南楚姑娘——容溪孟家的孟吟之,东齐钦犯盛青鸾已经畏罪自杀,死在齐楚边境了,哪能在这会儿回去招摇过市?
阮麒风和阮麒修、以及他们的下属都不行。宋笙雅二十多年前就为了提防阮家人干脆抛下家族跟着江湖剑手私奔了,这会儿他们再想从她口中撬出什么,怕不会比二十年前容易。更何况那可是青鸾的亲生母亲!青鸾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即便背着她行事,被当下贵为仁王妃的紫凤知晓,也要闹得事情只大不小。
让冰寂门的人悄悄接近传递消息?听起来倒是可行,但以什么由头跟冰寂门接头?青鸾已死,冰寂门前后十年因齐国皇室折损了两名弟子,没找上门去已是大度,哪里还有再行便利的道理?
似乎除了找个合理的由头让“孟吟之”这个人出现在陵京众人面前外,再无其他合适的途径了……
阮麒风首先想到了最后可行的方案。他觉得这很合理。他与青鸾的关系已顺其自然地明朗化,他原本已有阮麒灏硬塞给他的几房妾室,本就到了明媒正娶聘王妃的年纪。他虽是一位不受重视的王爷,但好歹也是堂堂东齐皇子,以孟吟之平民之女的身份,原本要坐上正妃之位怕是破费周折。但在剿灭月清山庄这件大事上,“孟吟之”立了功,卞夜蓁早就心领神会地替青鸾邀了个南楚郡主的身份,这样她嫁入皇室最大的阻碍便不存在。
再说双方父母。孟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积极怂恿的态度,而冕帝若是听说自己最放浪形骸的一个儿子要娶南楚的郡主为正妃,想必忙不迭地就同意了。卞后找不出理由阻拦,大哥最近处于敏感时期,即便察觉出猫腻,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阻拦。阮麒风越想越觉得顺当,喜滋滋地跑去书院找青鸾摊牌,不想当头被泼一盆冷水。
“不行。”姑娘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阮麒风一张妖颜懵了。早也是嫁晚也是嫁,早点解决一桩心事不好嘛,何况东齐那边还有仇人没收拾,前两天看你还被气得火冒三丈,现下居然忍得了?
“婚姻乃人生大事,我们正式接触还没多久,怎可草草了事?至于血海深仇……收拾卞后也是迟早的事,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怕再等个三年五载的?”青鸾理直气壮的回答差点令阮麒风背过气去。三年五载?她也不怕万一冕帝哪天兴致大发,给他随便塞个正妃回来,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以表明心迹时间不长为由推脱,这样的理由在阮麒风处显然站不住脚。思前想后,阮麒风得出结论:问题出在旧爱身上!苏倾漠一直阴魂不散地牢牢占据着青鸾心中的那个位置,导致青鸾至今摇摆不定。他一日不撤,他阮麒风就一日不能得偿所愿!
想到这个男人,景王殿下一下子就灰掉了。他有信心有能力改变青鸾的现在,给她想要的未来,却没有办法抹去她的过去。事实上,阮麒风也打心眼里承认,苏倾漠确实是个重情重义、心口如一的好男人,待青鸾的情意比他只会多不会少。听说与藏星成婚一年的时间里,苏倾漠与公主相敬如宾,但也仅限于礼待有加,显然心中还惦记着青鸾。这厢郎有情,那厢妾有意……阮麒风浑身一哆嗦。不行,在保证青鸾只对他一人死心塌地前,绝对不能让他俩见面!
阮麒风有些蔫蔫地走了。然而他的提议在青鸾心中掀起的波澜,却是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
女儿家在情事上的心思最为细腻,青鸾哪里看不出阮麒风仍误以为她对苏倾漠余情未了呢?早在秋华节前夕的那个夜晚,她便明确表示过,于她而言,“苏倾漠”这个人不是问题。哀莫大于心死,可经历多次生死的青鸾早就看开,有缘无分的爱情留在心底作为一份甜蜜的回忆,已经足够美好。
这样的美好只属于过去。她是个重生之人,拥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人生,这样的过去全然不会干涉她现在以及未来的选择。她同样认为两个人若执意要在一起,时间不会成为障碍,她的父母不就是其中一例?她心中真正的忧虑,却是阮麒风冥思苦想都得不出的。
阮麒风待她不同旁人的好,自他出现在前往北方的逃亡路上她便察觉得到。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予她的重生恩情、事实周到的照顾、诸事亲力亲为的体贴,早就融化了她的一腔柔情。青鸾确信阮麒风是真心待她,也确信自己已经认定了这个人。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与地位上的悬殊无关,却与地位本身有关。
阮麒风身为皇子,至今虽未娶正妃,但府中妾室却是不少,有些是他年少时相中带回通房,有些是各方为了讨好或试探硬生生地塞来、他不得不笑脸接受的。这其中光是青鸾说得出名字的,便有两三个。倘若嫁了他,今后不得不与满府的妾室互称“姐妹”,一想到自己与这些娇柔婉约的女子们争风吃醋的画面,青鸾便觉得心口堵得慌。她还在冰寂门之时,便深受江湖儿女爽朗却专一的风气影响,下决心此生若是嫁人,她的夫君便只能有她一个人。儿女之情本就易使人小气难忍,枕畔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两人若有一生一世要相守,这方面更是受不得半点委屈。
青鸾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接受要与一群女子共同分享阮麒风的事实。何况当下她在南楚住得很舒服,多年的谜题得以解决,肩负的属于“盛青鸾”的责任也只剩最后一步要走。冕帝体质还算硬朗,阮麒修一时半会儿坐不上皇位,卞后和阮麒灏这两年连连失势……齐国一切安好,她索性自私一点,拖着阮麒风在这里享受着浪漫平和的二人世界,不挺好吗?
她累了,不愿想太多。他急了,却不知如何试探她真正的心意。原本可以欢欢喜喜再近一步的关系,终究在她的犹豫中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