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麒风很有君子风度地将马车上不大的空间留给了青鸾和鹿双双两个女孩,他和左佑守在车厢外驾车。一路上双双都在偷偷观察青鸾的表情,除了凝重和平静外看不出任何端倪。双双迫切地想问出些什么,但青鸾全身上下都传递着一个令她不得不敬而远之的信号:无事、勿扰。
景王身为东齐人,这一年里却常来南楚的藏星书院,且每次都奔着校书孟吟之而来,书院众人、尤其是懵懂年纪的女学生们,早就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个俊美无双的王爷定然是看上孟校书了。方才在西魅行馆外,双双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些内容,似乎从前景王和西魅王后都与一位名叫“青鸾”的女子交好,她与孟姐姐长相酷似一人,后来因为什么突发事故离世后,景王遇到了孟吟之,渐渐地将孟姐姐当成了那位青鸾姑娘的替身。
没错,一定就是这样。鹿双双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判断无误,再看看孟姐姐安静唯美的侧脸,双双打心底替她不值。这么美、这么娴静优雅、这么秀外慧中、这么饱读诗书、这么通晓古今、这么……这么百般好的孟姐姐,藏星书院诸多女孩心中视为神一般存在的女子,怎么能沦落为一个人的替身呢?若不是今天西魅王后误打误撞地点明,恐怕孟姐姐至今都被那景王爷蒙在鼓里。所以孟姐姐才这般生着闷气!自以为理顺了思路,鹿双双愈发不忿起来,以至下车时丝毫不理睬阮麒风和左佑两人善意的搀扶,冲着他俩狠狠甩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跑回舍院了。
不过他们也确实无暇分心双双异常的举动。阮麒风送青鸾回屋,左佑自动回避。小院子静得吓人,阮麒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青鸾紧步跟着,一前一后距离不近不远。到青鸾的卧室门外,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青鸾看着前方笔直宽阔的脊背,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两个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我应该怎么做,麒风,你告诉我。”青鸾叹了口气。平日里她只恭敬地称他“殿下”或“王爷”,这一声柔柔的“麒风”令他心头一软,忽然觉得刻意避开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还记得苏倾漠吗?”阮麒风转身突兀地开口。青鸾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却拒绝与她对视,前方一盏小灯笼悬在梁上,她只瞧得见他眼中两团闪亮的火光。
提及这个从前给了她太多温暖和希望的名字,沉默片刻她还是开口:“短短一年时间而已,能忘掉多少。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活着、好好地活着、努力更好地活着,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所以理智的决定,让你选择我?”阮麒风自嘲道,“盛青鸾,你知道你最要人命的地方在哪里吗?你天生有种本能,总能做出最符合自我需求的选择。幼时决定离开母亲投奔冰寂门,你跟随着曾经与你父亲并肩战斗的同门,逃过了东齐对你们母女的责难;后来空降宋家,你在确认母亲和姐姐安全的同时,开始实施你的复仇计划;与苏倾漠将将逃离沦为死城的陵京,你们两人双宿双飞,物质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那几个月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你过得比谁都快乐;即便你最后愿意为了盛紫凤铤而走险夜闯皇宫,几乎将自己搬上了道德的制高点,平心而论,你是担忧紫凤的未来吗?你只是不想一直背负着道德的枷锁!这样的事实可以例举很多,旁人看来你生于忧患、身世坎坷、久经波折,甚至你自己可能都这样认为,可这样充满变数和刺激的生活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声称自己最想追求的是田园牧歌般的悠闲宁静,其实你自己都不明白,你已经习惯了危机四伏的生活方式,你享受着这样传奇般的生活!”
“所以你可以在最恰当的时候选择情感,选择义无反顾地与苏倾漠出逃;在最恰当的时候选择义气,夜探寝宫盗圣旨;现在也是最恰当的时候,你身在异国无人依靠,唯有仰仗我才能翻盘!这时你告诉我你选择了理智!盛青鸾,你……你诚实得令人心碎……”
青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阮麒风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打在脸上,奇怪的是她竟感觉不到自身的任何情绪波动,只听见自己用如水一般平静的声音回应着:“你分析得很到位,自从成为孟吟之,我只能依仗你才能走稳接下来的每一步。可是这与苏倾漠有什么关系,我和他永远不会在一起。你不要我的理智,你要我的心,那你好好看看,我若是真的理性,早在看清你对我的情意的那一刻,就不会接受你的建议,不会接受你这一年多来的所有安排,‘孟吟之’这个人也彻彻底底地不存在……我若是真的理性,就不会傻乎乎地站在这里,接受你的妄加揣测,任凭你这样道貌岸然地对我进行毫无章法的攻击!”
阮麒风此时完全转过身来,背光而立,从青鸾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说到底你还是对我没信心。”青鸾一鼓作气,“你对你的选择没信心。你的理智坚如磐石,我好歹有勇气为了亲人朋友牺牲一切,而你呢,麒风?我可能在最恰当的时候随心而走,你却永远在最恰当的时刻全身而退!你会保全你想要保全的任何人,但你永远不允许以伤害自己为代价!这是你!阮麒风!”
“这是你!阮麒风!”青鸾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连带着嗓音也不住地发颤,“你以自己行事的风格看待别人的人生,才会对我作出方才这样一番推断。别急着否认。好,我们再谈苏倾漠。这一年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人。你告诉我他迎娶藏星的消息,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好的,如你所愿,早在跳崖的那一刻,我对这段感情已经不抱一丝一毫的期望。”
“不,不是苏倾漠的问题,他不是障碍……”
“你确定他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吗?我的理智早就说服了我的情感,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我都愿意跟随你。”青鸾说,“问题不在我,在你自己。你害怕受伤,所以拒绝相信。麒风,你发现了吗?”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抛出一连串尖锐的质问,铺天盖地打得阮麒风不知所措。好在也不是毫无收获的,不是吗?她说了,她对他是有情的,跟随他是她随心的选择。弄清这个他应该足够满足了……他的一切努力和筹备没有白费,也又一次正如她所说:不损分毫,大获全胜。
“好了,我们别纠结这个问题了。”阮麒风烦躁地晃着脑袋,“我不知道卞夜蓁已经悄悄来了南楚,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找个由头来书院,确定三天后的秋华宴上你该怎么对付郭也吧。”
走了两步,阮麒风又停步:“对了忘了跟你说,我跟卞夜蓁聊了挺久,要说服她真是不容易。不过现在对她这个一国之后来说,你是盛青鸾还是孟吟之也无所谓了。从嫁给杨箫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杨箫壮大实力的幕僚,于她自己而言只是一只傀儡,倚靠一系列现实不现实的希冀活着。你的存在就算是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希望吧。她不愿意追究你的身份,可能更主要因为她再也禁不起得到又失去的打击,所以你以后还是安全的。”
未等青鸾开口,阮麒风便闪身出了小院。此时用“落荒而逃”来形容自己真是一点不为过了,阮麒风狼狈地想。未央的深秋比陵京怡人得多,飕飕的夜风吹在身上毫无知觉,阮麒风脑中回荡着今晚青鸾说过的所有话,他真是没看错人,她怎会任凭别人击垮她的信念,她从不会服气。
阮麒风突然想明白了一点:这场博弈,她认为他大获全胜,可是从今晚的结果看,明明是落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