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永远不觉流水年长。青鸾在幽静雅致的藏星书院中兢兢业业地担任着女校书一职,身边常常往来的,除了长须正冠的文人长者,便是年轻天真的女学生们,这样的安宁令她想起幼时在归雁崖下的时光。当行踪不定的阮麒风再一次从天而降,带来了令她振奋的最新进展,已是一年以后的事。
“从哪来?要到哪儿去?停留多久?”青鸾习惯了与阮麒风的直来直往,倒是阮麒风身边的护卫左佑,与青鸾早已熟识,未待阮麒风阻拦便很自然地抢先答道:“王爷这几日一直在陵京待着,本意是半月前便来这边,但被苏国公府上这几日办婚事,仁王殿下非要说苏家不可怠慢,不让我们王爷出来,耽误了看望姑娘的日程,还望姑娘海涵啊。”
“苏家的婚事?”青鸾为他们斟上两盏新泡的雨后初晴,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苏家二少与藏星公主的婚事?”
阮麒风紧张地观察着青鸾的表情,无奈她专心致志地低头斟茶,竟察觉不到半分变化:“青鸾,你……”
青鸾放下青花茶壶,叹了口气:“殿下,人前人后我都是孟吟之,这都一年了,改口这么困难呐。”言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阮麒风愣了愣,挺直腰杆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摇摇头,坐回了软垫中。年方十六的左佑正是多嘴的年纪,心中替自家王爷着急着,不由又插言道:“姑娘无论怎样更改名讳,在王爷的心中,都……”
“都是当初的‘盛青鸾’?”青鸾面色无常地接道,“看来我在改造自身这方面下的力度还不够,今后若要以‘孟吟之’的身份面对东齐众人,身上便不能有一丝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左佑你提醒了我,唉……”
最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令左佑有些惶然。阮麒风意识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使了个眼色让左佑到门外候着。此时,屋内只剩下他,和背对着他不知为何忙碌的青鸾。
“什么时候定下的?”她的声音细如蚊蝇。
阮麒风明白她意有所指:“哦……苏倾漠上个月刚刚点头,西魅和东齐两边就忙碌起来了。不过这一年里他一直想方设法找理由推脱,只是背着宗族的身份,怎样都躲不掉的。他没有妥协,只是为了家人折中,你……”
“迟早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苦了他,那样执拗冷傲的性子,一年多的抗争……想来他的日子比我难过多了。”青鸾转过身,阮麒风没有忽略她眼角若隐若现的泪光,同时也惊讶地发现她唇角竟挂着释然的微笑,“好吧,现在……西魅和东齐算是联姻了,忙坏了有着两族血缘的你,阮麒修距大位又近了一步。阮麒灏和卞后不可能没有动作吧?”青鸾随口问道。
阮麒风却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大哥的动作都在暗地里进展,明面上当个闲适王爷。我这不是也被打发着少在陵京走动,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当然,若指望卞后傻到完全相信对手的堕落,那纯属自找绝路。不过总的来说局势尚好,父皇身体恢复尚可,有他掌控大局,哪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紫凤的近况如何?”
“还是和之前所说一样,大婚之后沉闷了许多,但仁王府主母的位子一直坐得不错。大哥的闲暇时间多得很,多数待在府中陪她,宋笙雅也常常进府探望,紫凤的日子不至于烦闷。”
“那就好。”青鸾淡淡地回应着,一如往常从阮麒风处听到母亲和姐姐消息的反应。阮麒风憋了半天,青鸾此番这般冷淡的缘由自然与左佑多嘴说出苏倾漠的婚事有关。他本来还有冰寂门内部以及宋家动态的消息带来,可面对她佯装的不在意,他不敢上前触碰,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知短短二十年的生涯中,青鸾经历了太多人一生都不会承受的变动。他无法估测苏倾漠在她心中分量究竟有多重,但可以确信,青鸾重情重义的江湖儿女习性,注定了她在无论多久的时光中都会始终背负着这段伤痛。
“我没事的。真的。”心细如尘的女孩很快察觉到了阮麒风的不自在。她主动多番强调了苏倾漠的消息不会对她造成太大影响,见阮麒风仍愣在原地,索性把头探出房门,将左佑重新唤了进来:“你们家王爷又愣神了,你也别傻站了啦。”
左佑先前从未从任何人处听闻过青鸾与苏倾漠的渊源,但自家王爷突然硬生生地将他赶出来,他再傻也能意识到定然是又一次多嘴惹了祸。左佑胆战心惊地跨过门槛,见青鸾和阮麒风已经正襟危坐,赶紧挺了挺腰板在阮麒风身后站好。
“青鸾,你在藏星书院供职已有一年之久,‘孟吟之’这个人也基本算是站稳了脚跟。”阮麒风说道,“既如此,我认为是时候打破当下刻意闭塞的交际圈,与特定的对象展开交流。”
“这个特定的对象是指?”
“这便是我的人在南楚诸权臣府上隐姓埋名、守株待兔多年的重大成果。当然,能这么快探清月清山庄的底细,魅影一族的大力支持也功不可没。”阮麒风补充道。一听“月清山庄”,青鸾的眼神蓦地亮了:“月清山庄向来神秘隐蔽,居然被你探到了线索!查到了什么?”
阮麒风端起茶盏,小啜一口:“与江湖上先前的流传倒也吻合,月清山庄与南楚皇室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南楚两位军机大臣家中的宠姬,正是主掌月清山庄的新一代掌门人之一。”
“是女子……”青鸾垂下眼帘,不觉点头,“南楚民风开放,即便是柔弱的女子也有抛头露面的机会,更何况是军机忠臣的家室,联络各方更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掌握着一国命脉的权臣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之时,又有谁会注意到背后的娇柔红颜呢?”
轻敌,乃是用兵大忌。这群在帷幕后运筹帷幄的权臣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栽在一群女子手上?
阮麒风表示赞同:“这些年里南楚皇室也曾多次进行上下排查,奈何无人想到扎根如此深入、组织如此周密的组织竟然有女子参与把持,是以每次清查都让她二人躲过。不过,南楚人对女子行事本能的忽视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青鸾明白他的意思。阮麒风身份特殊,最多以东齐的使者身份与南楚皇室接触,军机处本就是高度机密的场所,异国的皇子很难接触到军机大臣,遑论他们的家室了。而藏星书院的孟吟之则不同。一年来的深居简出,她早在众人心目中留下了温婉低调的形象。藏星书院如今已是未央城内数一数二的女子书院,与东齐陵京的月安书院类似,前来就读的学子、往来的人员均出自南楚名门。而书院的院长黄先生身体里流淌着魅影一族的血脉,南楚人对他不可能不设防,孟吟之却是彻彻底底的南楚人,性情贤淑,家族底细也清楚。一旦她向外界透露愿意效忠皇室的意愿,暗处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年里书院内外皆风传,东齐的景王爷正是孟校书的追求者,但吟之姑娘矜持自重,即便景王贵为救命恩人,在终身大事上她也断断不肯松口。在南楚人的眼中,阮麒风再如何放荡不羁,都是齐魅两国之间的关键人物,孟吟之与他来往甚密,定然也掌握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
总而言之,孟吟之这个人,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两年西辽政局突变成西魅,齐魅两国先是炮火连天,后又联姻言欢,楚国过去派往这两个邻国的密探早就在乱世中暴露了十之八九,南楚明面上按兵不动,暗地里定有打算。只要南楚皇室有野心,只要有人想要打入两国内部重新布控,孟吟之这个人便是再好不过的突破口。
“南楚不会在乎我是否对其忠心,只在乎我能提供给他们什么。”青鸾沉吟片刻,试探着作出总结。阮麒风一拍手:“小姑娘还是一如往常地才思敏锐。”
“所以,下一步要重点接触哪一位要员?”
阮麒风向左佑示意,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张妖娆的女子画像。“军机大臣郭也,在军机处扎根多年,南楚皇帝对其十分信任,称得上是当下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是他最为宠爱的一位林夫人,便是月清山庄派出的高级密探。下个月的秋华节,郭也作为南楚皇帝的特使也要出席。你以校书的身份陪伴黄院长接待往来宾客,总能找到机会与他接触。”
藏星书院开办一年有余,总要跟对其寄予厚望的世人有个交代。下个月便会举办第一届秋华节,就琴棋书画、绣工礼仪等方面对女学生们进行全方面的考核,书院内容貌出众、锦心绣肠的妙龄女子比比皆是,届时一定会带来一场精彩纷呈的比拼。未央城内的名门世家、甚至西魅的诸多新贵都受到了观赛邀请,确实是一次打入未央上流社会的好机会。
“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不会辜负你们的努力。”青鸾重重地点头。阮麒风见她面色凝重,不由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即便这次接近郭也不成,秋华节后藏星书院的名声一旦打响,不愁没机会拉拢南楚的贵族。即便能够成功结交到林夫人,也不可轻举妄动,月清山庄内部结构极为复杂,单掌握绝对权势的掌门人就有好几位,即便打入内部,想要查清十几年前的事情想必也颇费周折。你是小家碧玉孟吟之,不是身负血海深仇的盛青鸾,没有理由对十几年前的江湖恩怨产生兴趣。别让人轻易抓到把柄。”
青鸾抿了抿唇:“自我出生不过短短二十年载,生死一线上徘徊的次数却数都数不清。上天再怎么开恩,都不可能眷顾一个人有惊无险地平安终老,很可能在下一刻,我也会如同我父亲、还有归雁崖下无数冤魂一般阖然长逝。麒风,你助我重生,又帮我谋划了这样万全的复仇之路,这份恩情无论是盛青鸾还是孟吟之都毕生不能忘。我早就想好,如果有幸能够从这场寻仇中全身而退,这个人再不属于自己。”
她一身素裙婷婷而立,阮麒风第一次听她唤他“麒风”,还来不及欣喜,恍然间又听到了那句“这个人再不属于自己”,思绪仿佛随着她缥缈轻柔的音调飞到了云端,正待凝神时又撞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凤目。青鸾双腿屈膝,缓缓跪下:“今后,但凭景王殿下吩咐。”
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人一怔。自两年前相识以来,这个拥有独特气质和行事风格的女子待他先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卑不亢,再到后来不知不觉卸下心防直抒胸臆,她从未拿他当一位尊贵的皇子一般刻意尊敬。今日这番短短的自白,却意味着今后他二人间的关系面临巨大的转变。阮麒风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扶她起身,却在伸手的那一刻定住:
“你我之间何须多礼。请起。”
最终只是不动声色的一抬手。只是这背后的隐忍和挣扎,她和他都懂。
左佑上前扶起青鸾,目光始终死死盯着地面。他跟着王爷见识了太多的场面,知道这一跪以后,姑娘再也不会同过去一般待王爷“大不敬”。王爷这么久的煞费苦心,身为贴身侍卫的他一直看在眼里,苦心孤诣换来她今日的效忠表意,王爷内心深层的渴望似乎也见到了转机。自家王爷是谜一样的男子,姑娘更是个不轻易服人的妙人,左佑想不透他们之间的这层微妙关系,索性也不去想,恭恭敬敬地安守本分便是。
“左佑本是我的暗卫,无论在陵京还是未央都只暗中跟随,他的身份从未公开示人。从今日起,他便开始负责你的安全。月清山庄藏龙卧虎,有他贴身保护,我也好安心。”
这样淡然不见起伏的嗓音,令青鸾不由想起了两年前,在千里之外的东齐皇城中,她与那个极擅长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善恶难辨的中年男子第一次交锋。命运无常,曾暗下决心此生不与皇室众人产生纠葛的她,如今将要誓死效忠的却是他的弟弟。
“谢王爷,吟之定谨慎按计划行事,不会辜负王爷的期望。”
隐约中她听见面前的人长叹一口气。阮麒风,和阮麒修,应当是不同的吧……
脑海中忽然浮现苏倾漠忧然凝望的眼眸。青鸾咬着牙闭了闭眼,何必再惦记,这样栩栩如生的影像今后必须一点点抹去。这个人和“盛青鸾”这个身份一样,现在、以后,都不再属于她了。
青鸾心中一声凄笑。分开后我们还不是一样,永远身不由己。
秋华节的相关事宜摆上日程,身为院长最信任的助手,青鸾也开始忙碌了起来。从前按照与阮麒风共同的商议,她只处理书院内的相关事务,与外界的联系仅限于教学用具、笔墨纸砚和简单的账目往来,学院与其他机构的交流活动她从不参加策划。这次突然一反常态主动要求担任联络各方贵客的负责人,自然要找个好的说辞。前些天冷风过境,黄院长偶感风寒,给了青鸾经手各项事务的最好理由。不过几天,书院内外往来的人们便对这个温和细致的女子产生了极好的印象。黄院长原本担心她一个弱女子一下子承担不起如此重任,后来见到秋华节的筹备工作进展得有条不紊,便也放宽了心。心中怀揣着对真相即将重见天日的憧憬,加上阮麒风也在暗中为她安排了得力的帮手,青鸾重生以来头一回放开手脚做着想做的事情,干劲十足的一个月很快便接近尾声。
秋分时节,未央城内外五颜六色的艳菊开得正好。藏星书院有这么两三个家不在未央的女孩儿,平日里食宿就在书院里,书院为了方便管理,开放自由出入的时间极少。她们为秋华节的竞技忙乎了一月有余不曾出门,累得身心俱疲,嚷嚷着要出去逛逛集市。一把年纪的黄院长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子吵得躲进书房不愿出门,正最后核对宾客名单的青鸾见老先生一脸无奈,哑然失笑道:“先生,您若信得过,就让我陪她们出去吧。现下快要日落,集市上怕是没几个摊位开着,她们转上一圈没什么兴致,也就回来了。”黄先生瞧她说得在理,吩咐书院的一名护卫一路照拂着,挥挥手便放人了。几个女孩子兴奋得上蹿下跳,平日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青鸾见状摇摇头,带着三个女孩儿出了门。
不出青鸾所料,斜阳西归,热闹了一日的集市早就散了场。姑娘们看见一路尽是忙着关门的商人和满地来不及收拾的乱糟糟的摊点,刚出门时的兴致立即减了半分。青鸾忽然想起了今日有一笔账目还未核对,巴不得这群惹眼的漂亮女孩赶紧回去,一路脚下生风。跟在她身后的尽是平日里养在深闺中的娇柔女子,越往后越赶不上她的步伐:“孟姐姐,您倒是走慢些呀,我都快赶不上啦!”
青鸾面上忍俊不禁,却仍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鹿双双,你骗得了旁人可骗不了我。前日我还见着你吵着要与你们舍院的护卫姐姐赛跑,怎的,今日反倒示弱了?”
鹿双双向来是书院中的活跃分子,平日里也素爱和授课的老师就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拌个嘴较个真。青鸾原本料想她定会不服气地回应,却不想半天没等到回应。意识到不对劲,青鸾赶紧停身回转,见到一群女孩子连同着书院的女护卫正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愣愣地看向一边。青鸾下意识地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就在此时,先前隐约的马蹄声突然从收市的嘈杂声中清晰了起来,直直刺入耳中。青鸾眼见着那辆马车直直冲自己而来,脑中来不及思考,身体却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姑娘小心!”
青鸾自坠崖后身子骨一直不如从前,按郭大夫的话说,怕是这辈子都要落下病根,就连江湖儿女倚以傍身的武艺都大不如前,是以阮麒风一直担心她的安危,特命了左佑作为暗卫时刻保护。但无论功夫衰退如何,躲过宽阔街道上一辆马车还是毫无难度的。青鸾原本一个侧身、原本毫发无损地轻松躲过了失控的马车,左佑却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声大叫后奋不顾身地朝青鸾飞扑而来。青鸾在原地打了个旋,随后重心不稳,被左佑猛烈的冲击力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重重地撞上马车车厢。一阵鸡飞狗跳尘雾四起,惊魂甫定的众人再上前定睛一看,方才还神采奕奕急着赶路的女子此刻如同传说中常年沉睡的冰域美人一般地安静地躺在狼藉一片的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