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陵京,只觉路上行程匆匆,明明是那样遥远的路程,在皇家骏马的奔驰中,竟然那样迅速地便过去了。
再见母亲和姐姐,竟然莫名多了几分陌生。
怎会这样呢?明明是差点阴阳相隔的亲人,明明是血浓于水的温情,可青鸾从母亲拥抱她的动作中体会不到太多的心疼。“忧愁”写在了小院里每一个人的脸上。
与此同时,朝堂间风云瞬息万变。一把龙椅上端坐不动如山的,依然是曾经老谋深算的冕帝。一生的苦心经营抵挡不住衰老的强势来袭,疾病一来如山倒,一代帝王如同纸片一般随着东齐政权随风飘摇着。阮麒修寻了个很好的理由解释西魅的退兵,然而自西魅改朝换代后就一病不起的冕帝甚至连自己曾经被软禁的境况都未曾意识到。西魅军撤离陵京后,龙椅上长久空无一人,一侧端立着的,却是“传达旨意”的卞皇后。贵族、权臣们陡然醒悟:东齐,也要变天了。
“母后!”阳春三月的午后,暖风熏得宫人醉,书房门外听命的小太监偷偷打着哈欠,没来由地听到外头匆匆赶来的主子,浑身一个激灵,竟忘了通报。而往常细致严谨卞皇后此时竟也未曾意识到这一重大疏漏,听到声音急急从座位上站起:“怎样,有消息吗?”
见阮麒灏满脸凝重地摇头,卞皇后一脸失望地落回原位:“宋府那边的消息可靠吗?盛青鸾自北方回来已有多时,其间真的没有和任何人交接过?”
阮麒灏沉声道:“宋靖帆将来是宋府的一把手,盛氏母女三人居住的小院子里外重重把守,不可能出差错。依儿臣看,盛云彦的这个二女儿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冰寂门再用心培养,也改不掉她贪图荣华的性子。不然人都到北防线了,还跑回陵京?宋府的锦衣玉食伺候了几个月就养刁了,盛青鸾未必像母后先前设想的那般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
“她同苏家的那个小儿子一起逃亡,这一路上的细节可查清楚了?”
“儿臣之前的确失策了,想着她从来历神秘的冰寂门出来,又是盛云彦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身上必定带着遗诏的秘密。西魅进军那些日子虽然疏忽让她跑了出去,但这些日子派出去的人都回信了,他们只是单纯地投奔苏家在北边的亲眷,路上遇到卞夜蓁,盛青鸾反劝夜蓁劝降杨箫。最后到了宁城不久,西魅撤兵,盛青鸾和苏倾漠一前一后回京,一路上接触的都是平常百姓。盛青鸾到陵京的时间也不长,来不及建立自己的人脉网络,照儿臣推断,此人无须过虑。”
“既然她的嫌疑可被排除,又一条线索断了……先帝立的遗诏究竟藏到哪里了,难道当真被盛云彦吃了不成!先帝当年也是被冲昏了脑子,竟然暗地里要立淑妃的儿子继任大统,置本宫和陛下于何地!”卞皇后想起往事,秀美紧蹙,愤然道。
“母后,这可是大不敬,话可不能乱说!”阮麒灏闻言大惊,连忙劝阻卞后的鲁莽。卞皇后却只是摆摆手,身子无力地靠在软榻上,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温柔:“麒灏,为了你,母后有什么不敢做、有什么不敢说!连天都要反了,区区一个死去的先帝,”
阮麒灏不敢反驳,只是低头询问:“母后,父皇身体状况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近来老是念叨着那些死去的嫔妃,景昭仪那个狐媚女人都提到了好几次。”卞皇后无精打采地说道,但不经意的态度表明她对此事显然不是很介意。
“得亏景昭仪的儿子不争气,不然我们现在又多了一个对手。”阮麒灏试图打趣讨母后欢心,不想卞皇后听到这番侥幸之言只回他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跟你说过多少次,无论何时都不可放松警惕!阮麒风近来可有异动?”
阮麒灏耸耸肩:“母后的话,儿臣自小谨记,一刻不敢马虎。但这次无论是盛青鸾还是麒风,我一直觉得母后您多心了。麒风向来不成气候是人尽皆知的事,送去的礼物和美人每次都照单全收,前几日还追着问我南楚送来的歌姬能不能分他几个。若说前几年他刻意伪装,但最近明明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仍是整日休闲玩乐,这……还请母后指教。”
“老七跟着仁王看似毫无长进,这些年本宫本已卸下防范。奈何仁王心思如此狡猾,西魅撤军明明是因为夜蓁回心转意,西魅王气消。民间竟然流传成仁王孤身深入劝退大军。若说他这些年不是韬光养晦、若说他今日毫无半点帝王心,本宫怎可能轻信!”卞皇后纤纤玉指扶住软榻,不安地攥紧了锦纱,“既然仁王可以忍辱近二十年,阮麒风为何不能!”
“母后息怒,是儿臣轻敌了。儿臣一定继续加紧防范,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阮麒灏恭敬地行礼称是。卞皇后叹了口气,亲自俯身扶起自己唯一也是最为重视的儿子:“麒灏啊,母后唯一的希望都押在你身上,你切莫让母后、让卞氏一族失望啊……”
阮麒灏抬头,那双注视了他二十年的美目中一扫往日的锐光四射,却写满了无尽的期盼。
为了掩人耳目,阮麒风在离城门十里外的地方放她独自前行,他的队伍则在四日后才入京。分别前阮麒风叮嘱她,若有人问起她这几日的遭遇,一路行踪都要按照他所说的陈述,与事实违背之处他都已打点好,卞后一党绝不会生疑。回到宋府后,为了保证安全和低调,她便不能出门,一切行动都要听从仁王亲信的指挥。至于苏倾漠,他应当是被囚禁在家中,青鸾只知他除了如她一般失去行动自由外,其他一切安好。
宋府统共就那么大的地方,青鸾不能与其他院里的人交涉太多,只能呆在母女三人的小院里打发时间。几次想和母亲谈谈她离开陵京后的感情走向,想起阮麒风的警告,话到嗓子眼又生生地吞了下去。宋府中的气氛太紧张,容不得她在此时牵扯儿女情长。仁王府的人三天两头给宋笙雅送来补品,从母亲愈发慌乱的眼神中,青鸾读出了太多不安。
仁王阮麒修,在智退西魅军后,一面继续对着卞皇后俯首称臣,一面对她们母女三人大献殷勤。此状落在旁人眼里,只道是仁王心系民生但对皇权无所恋,生来多情的他对年轻时的情缘仍念念不忘,危难关头仍然关照着宋笙雅母女的安危。宋府上下人人都在传,小院子就快出一位新王妃了。就连宋靖帆有意无意来小院串门时,都提及“姑姑多多回访王府”。青鸾心知仁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却无法向众人阐明,事关母亲的名誉,她自然心塞得紧。
唯一轻松的时刻便是跟着紫凤学习雕刻印章。紫凤现在也被宋笙雅要求禁足,她显然不能习惯这样压抑拘束的生活,但向来不会虐待自己的她很快相处了消磨时间的法子。一日午后,紫凤无意间发现青鸾作画后只会题字、却没有自己的私人印章,立即欢腾地摩拳擦掌,誓要在十日内教会青鸾刻章的基本方法。而青鸾也是在此时才领悟到,母亲竟教会了紫凤这么多她所不知道的技能,而这些都是在小山村中永远无法施展的。文才、女工,这些都是母亲擅长的……而她除了书读得多些、谋略懂得深些、手脚功夫稍稍利索些,这些深刻影响母亲气质的特质,竟然一个都没学到。学武术的到底手脚灵活,青鸾很快便掌握了篆刻的基本要领,不出十日便能一人静静地在窗前琢磨图案。可是心中被强行按下的那枚印记,却怎么也消磨不掉了。
在这般纠结而欲说还休的心境下,青鸾发现,所谓“安全”的禁足生活,远不如死神随机四伏的逃亡生活精彩。明明有着那样深厚的血缘,明明那样深沉的相互关怀,她从母亲姐姐那里得到的认同感,竟不如一个相识不久的苏倾漠那般自然。她想起与他同处的那几日,两人一见如故的默契,心间到底还是有一丝甜蜜涌现。这样灰暗的日子里,到底也只有与他不多的回忆,能照暖灰凉的心境了。
记不清禁足了多久,无论是苏倾漠还是阮麒风都没有一丝消息传来,久到青鸾都要怀疑陵京已经一切太平、自己应当偷偷出去打探消息时,一抬高头大马径直闯入宋府小院。马鬃上明晃晃的仁王府印记照得每个人都瞠目结舌。“荒诞”一词一经大脑,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盛紫凤?”阮麒风妖娆的凤目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圆溜,“不是宋笙雅?盛紫凤那样一个粗笨的丫头,娶回来坏事吗?”
阮麒修面上仍是一派正定,早就料到了麒风的反应一样慢慢解释:“只能是她。”
“你呈这个折子上去,父皇会信?”阮麒风觉得这个世界都随着他皇兄的思维一起癫狂了。
“只有紫凤,父皇才会信。”
“……”
“既然求亲是为了掩人耳目,索性就求个最令人信服的。若那人是笙雅,卞后虽容易联想到二十年前的渊源,猜想我已放下断臂之仇,倾心平民之女更加表明我无心皇位,从而放松警惕。但在父皇心中,笙雅始终是害我断臂之人,他可以心怜我娶与她相关的女人,却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曾经背叛皇族的女人入主王府的事实。”
“与她息息相关,又能确保有利用价值的女孩子,我们和卞后都明白,一个青鸾,一个紫凤,若归为己用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五弟与紫凤相熟已久,底子基本摸了个透,还是青鸾更具有吸引力。”
“但你方才不是说……紫凤才是最终人选?”提及盛青鸾,麒风语气便不若先前进门兴师问罪时那般强势。阮麒修扫了他一眼:“怎么,我若是娶青鸾,你不乐意?”
“不不不。”麒风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此分析,自然是青鸾更适合仁王妃这个位子,为何还是定下了紫凤?”
“这自然和父皇有关。你想想看,父皇容不下笙雅,自然也容不了与她相似的面庞。青鸾与笙雅太过相像,且来历奇特,倒不如紫凤经历清白。既是作秀,就索性做到底,为免他人闲话惹怒父皇,紫凤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可是……”阮麒风仍有些犹豫,“盛紫凤的行事风格未免太大而化之。更何况她对五哥的态度,我们也都清楚……”
“那就更应该是她了。”仁王低头把玩掌中的佛珠,“五弟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就得放紫凤走。可惜他演不出他母后的心狠,届时定然能看一场好戏。”
“你确定五哥对她有意?”阮麒风半信半疑,“这些年我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让你看出来还得了?”阮麒修点了点麒风的额头,笑道,“怕是麒灏自己都未曾察觉。我本不想做这么绝,毕竟兄弟一场,但时隔多年卞后仍咄咄逼人,为了一封遗诏,已经太多人的性命卷入其中。卞后一心为她儿子断后路,我们只能顺水推舟成全她了。”
阮麒修讲得云淡风轻,而麒风只觉得背脊凉意阵阵,再也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只得硬着头皮道:“大皇兄考虑周到,一切但凭皇兄做主。”
独臂仁王俯视着这个对外佯装桀骜多年的弟弟,轻言道:“七弟,你跟我说实话,此次北巡,你可是动心了?”
“大哥此话……从何说起?”麒风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你心中有数便好,找到遗诏后,盛青鸾还另有用途。”阮麒修话中有话,“别忘了四弟和六弟是怎么丧命的。”
四皇子和六皇子……几年前仁王妃还在世时,他们与仁王府有过侍女之争,当时两人仗着仁王失宠,抢人的仗势弄得很大。但不久后便一个死在了围猎场,一个酒后溺毙在御花园的池塘中。想到这番典故,麒风立即伏地:“皇兄多虑了,麒风万万不敢!”
阮麒修不再回应,久久站在原地。眼前浮现的,却还是二十年前那张巧笑倩兮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