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是一座北疆独立城池。四面环山、密道环绕、山路崎岖的绝佳地理位置,让这座易守难攻的城市少了很多来自外界的打扰。宁城中的人们生活悠闲,正如这座城市的名字一般宁静祥和。入城后青鸾一行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一路上经过诸多的城池,宁城是唯一没有受到战乱影响的地方。事实上,越往北方前进,青鸾一行人越能感受到渐渐平息下来的硝烟气息。或许他们的猜测就是正确的:战争只是皇子夺位的幌子,聪明的夺位者会让影响最小化,一如表面一派和平的宁城。
将青鸾顺利护送到宁城后,枭俞和依沫便要重回师门复命。苏倾漠谢过二人一路的尽心照料,依沫笑着调侃道:“但愿一切顺利,下次见面便在你们二人的喜宴上可好。”习惯了师姐调笑的青鸾瞬时红了脸,而性子内向的苏倾漠却正经地答道:“我和青鸾在宁城躲一躲风头,待事件平息便前往雪山拜访凌前辈,届时还拜托师兄和师姐多多美言几句。”
枭俞和依沫听出他话中深意,满面笑容连连允诺。青鸾虽嘀咕苏倾漠办事效率高得有些过分,却也抑制不住从心底浮上的笑意。告别两位强有力的外援,青鸾不服气地捅捅苏倾漠的胳膊:“又自作主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从了你了?”
苏倾漠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从我们‘私奔’到现在,估摸着皇城上下差不多都知道这个消息了。盛姑娘,劝你别再做无谓的挣扎,认清时局方识实务。”
青鸾断定他这般极其赖皮的态度从未在旁人面前表露过,无语地翻翻眼皮,还是偷偷地扬起嘴角。宁城的夕阳下二人相视一笑,这一刻的默契敌过了一切有形无形的硝烟。一路从陵京到宁城,逃亡的征途充满了种种惊魂和不安,却是迄今为止只有他们独享的经历。迈入这座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们要不仅要重新面对皇室的阴谋、担起护卫各自家人的责任,更要为他们相互的承诺打拼。
该来的,总是要来。
其实,与其讲他们到宁城想要投靠的是苏家在宁城的“旧识”,倒不如说是苏倾漠母亲那方的一位亲眷。这位“表舅”廖先生与苏倾漠的亲缘倒也不是很深厚,但据说幼时受苏母双亲的照顾颇多,是以两位老人家仙逝后他仍与苏家维持着联系。廖先生青年时在苏母双亲的支持下前往南方打拼,挣下不错的家财,生性偏静的他不喜欢南方人的精明算计,索性将生意留给子辈,自己带着夫人迁往北方的宁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是悠然。
青鸾和苏倾漠的到来令廖家人始料未及,但很快青鸾便庆幸地发现廖先生及夫人都是爽朗好客之人,加上膝下子女都常住南方,许久没有年轻身影围绕身侧的他们对待苏倾漠更是视如己出。安全起见,青鸾自称是苏倾漠的护卫,护送他从陵京逃至安定的北方,投奔廖先生。廖府上下都是聪慧之人,自然不会深究。
苏倾漠安顿妥当后,便向廖先生打听战事情况。果不其然,陵京的战火没有烧到宁城,至少明面上宁城的百姓查探不到半分消息。青鸾心中冷笑,宁城固然地处偏远,但不至于连京城****这样爆炸性的消息都流传不到,唯一的解释便是此时的宁城已有暗桩把守,城内百姓的出行和往来书信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想到这里,青鸾心下一紧。既然宁城也有阮家的亲信,此地便不宜久留。是夜,青鸾偷溜到苏倾漠房内,将这个想法透露给他。苏倾漠则不以为然,反而劝青鸾宽心。在他看来,宁城地段安全,他们逃离陵京却未曾破坏某人的夺位计划,陵京没必要浪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追捕他们两个。
“……我们俩在他们眼中只是小砂砾,可别忘了卞夜蓁,她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青鸾出言提醒。言及此,苏倾漠反倒是舒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叠仔细的信笺,交给一脸疑惑的青鸾。
“刚晚饭后廖先生转给我的。”苏倾漠补充道,“从陵京来的。”
青鸾精神一震,这应该是他们出逃以来第一次收到来自陵京的消息。她一边快速拆信一边问道:“谁寄来的?说了什么?”
“我大哥费了不少力才设法寄出这封信。好在现下京中局面初定,朝堂上下被囚禁在宫中的亲贵们也得以释放,城里监禁也不如初始一般严密。”苏倾漠言简意赅,“宋府如果没有做硬性抵抗,现下应当一切安好。”
“宋笙粤是个聪明人,皇族中事不敢胡乱掺和。”青鸾快速浏览着信件的内容,忽然顿了顿,“不过宋靖帆可不一定。他和阮麒灏走得太近,多多少少会受影响。”
苏倾漠摇摇头:“暂时不会。”
“这么确定?何出此言?”青鸾惊诧地抬头,“阮麒修一旦夺位,以他狠辣的行事风格,宋靖帆即便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小命……难道,阮麒灏他……”
“你往后看。”苏倾漠抽出第二张信笺,“仁王夺位计划失败,冕帝已经重掌大权。”
“什么?”这样的结果大大出乎青鸾的意料,“那阮麒修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会。”苏倾漠漆黑的双瞳在暗夜的烛火中点点闪光,“京中百姓普遍认为,仁王乱境中指挥妥当,又深入敌军舌战群儒,东齐四将齐心卫国,最终逼得西魅撤军。”
青鸾怀疑地看向苏倾漠,就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
无须她多言,苏倾漠已颔首证实她的猜想:“没错,卞夜蓁已经说服了杨箫。她成功了。”
青鸾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慢慢咧开嘴角,兴奋地冲上去抱住苏倾漠:“我就知道她行的!她活下来了!她做到了!”
苏二少被怀中这个活蹦乱跳的生物折腾地有些喘不过气,却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吃豆腐的好机会。青鸾正为这一大好消息兴奋着,没留神腰间的那一双手臂陡然收紧,她蓦然抬眼,唇间一热,扑面而来的尽是他特有的清冽气息。她沉醉在这样如水的温柔里,他不愿让她醒来,她也不愿醒来。
这样的安宁,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吧。青鸾这样想着,慢慢睁开眼,如同心有灵犀一般,他同样柔柔地注视着她,满眼满心全是心疼和幸福。再次分开时往常的羞怯一扫而光,他们更愿意依偎着享受这一刻难得的二人时光。倚着窗台说了好半天的情话,青鸾想起了一路上心底一直若隐若现的疑惑:“你和苏倾原,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倾漠一时没反应过来,青鸾索性一吐为快:“我知道你们是兄弟,在外人看来,他是苏家的草包嫡子,你是隐忍薄发的庶子。苏夫人一直试图打压你,以巩固苏倾原的地位。可是如果你们真的水火不容,冰莲花簪又怎会落到你手里,危急关头苏倾原又怎会派人给你送信?”
苏倾漠咳了一声,缓缓开口:“皇城中诸事真真假假,深宅大院里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家大房和二房向来针锋相对,嫡母从来视我如眼中钉,我从小性子孤僻,与各院的交流也不多。但大哥却是极少数懂我的人之一。”
幼时的苏倾原活泼好动,苏府的下人们都拿他没辙。总喜欢在各个院子里乱窜的苏倾原很快对二房这个从来不理睬他的弟弟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一来二去,两个小男孩在大人眼皮底下竟也偷偷地成了很好的玩伴。苏倾原看似粗心顽劣,其实颇有其母的精明头脑,他不喜欢读书,却私下里通晓了诸多经商之道。苏倾漠前去月安书院一事丝毫没有影响兄弟二人的感情,反而促成了二少在前暗打探、大少府中精打算的格局,更巧妙地在外人眼中营造出兄弟反目的假象。苏倾漠从来淡泊名利,对苏家的产业和爵位兴趣不浓,正是他这样的性情和苏倾原的鼎力相助,才最终说服了苏父默许这样的关系继续维持下去。
“这么一来我可放心了。”青鸾小声说着,苏倾漠一低头便瞧见她的一双美目熠熠闪光,“原本还担心牵连到你的锦绣前程,但若是苏二少爷‘自暴自弃’,大家便不能将‘祸水’的名声栽赃在我身上喽。”
“机灵鬼,遇见你以后我才自暴自弃的。”他凉凉的薄唇印在她光洁的额上。他对她的称呼似乎从来没固定过,情到浓时怎样暧昧的话语都不过分,而她在这方面则逊色得多,面对他时面皮薄得吓人不说,就连叫一声“倾漠”都能被自己肉麻到起一声疙瘩,于是索性直呼其名。好在苏倾漠向来不计较这些。
北方的夜风凉意阵阵,青鸾不由往苏倾漠的怀中缩了缩。宁城的第一晚迎来了太多振奋人心的消息。阮麒修的计划生生被卞夜蓁打断,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各氏族又会如何积极应对……皇权政治太过复杂,与之相比,自己追逐“家恨”真相之路竟显得尤为直接和平坦。
接下来的日子便适宜了许多。青鸾和苏倾漠一边等消息,一边在礼数周全的廖家悉心招待下闲逛宁城,青鸾整日与苏倾漠形影不离,“护卫”一职担当得极为尽心。廖先生不知从哪里听闻苏倾漠喜好水墨画,特地邀请他参加本地最具规模的一家画廊的拍卖会。青鸾对舞文弄墨的兴趣不浓,对绘画更是只知一二,抱着凑热闹的心态也兴冲冲地跟在了后面。
“贤侄,你瞧,这一副‘锦鲤跃龙门’可是前朝水墨大师朱诺的作品,后来者再作鲤鱼,可再未有这般栩栩如生、勃勃生机之感。”“舅父所言极是,倾漠幼时轻狂,也曾自负临摹过朱大师的画,十几年过去根本无法领略其中精髓的一二。朱大师一去,水墨画再无巅峰。”那厢一老一少发挥专业技能聊得极其起劲,听了一会儿便耳朵起茧的青鸾索性踱步到一边,漫无目的地随意观赏两侧墙上悬挂的风格迥异的各类作品。
“瞧瞧这幅,双凤云中曲,恢弘大气,回去后记得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然也能作出这般跃然纸上的凤凰。”一位年轻男子牵着五六岁岁的幼子接受艺术熏陶,一路不忘谆谆教导。一身童子装的小书生一本正经地点头,奶声奶气地回应着,“爹,学堂的师父说,这样的双凤其实另有别称,左边的这只紫色的是凤凰,右边青色是青鸾鸟。”
零零碎碎的话语落到无心者的耳朵里,青鸾莫名地浑身一震。转身时那对父子已经走向另一边的展台,青鸾跑到他们刚刚评论的那幅画前。“双凤云中曲——紫凤冲天,青鸾涅槃。”青鸾轻轻念着画上的题字。画中果然有一紫一青两条凤凰在云间驰骋,紫色的那条已经跃然云上,傲然昂首,而青色的那条仍在缭绕的乌云间与闪电比翼,身处险境,青色凤凰的气魄和力度却丝毫不熟给它的同伴。这幅画是一位吴姓画家的手笔。
“紫凤冲天,青鸾涅槃。原来我和紫凤的名字竟出自这里。”青鸾苦笑。幼时父亲在讲述她们姐妹俩名字的由来时,不止一次提过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幅画,那幅画上就描绘了紫凤和青鸾两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青鸾还曾好奇地提问,母亲作过的画上都会有文字标注,那两只凤凰旁可曾标注了什么?盛云彦支支吾吾地推说忘记了,只记得那位画家姓吴。按照记忆中的描述,看来便是青鸾面前的这幅画无疑了。
父母在冥冥之中就决定了她们俩的命运,紫凤跟着母亲度过安稳的十年,不曾直面过任何人的生死,而她却不得不出生入死多次。涅槃?浴火重生的那一天何时才到来呢?
感慨着命运弄人,青鸾目光流连,直到不远处的苏倾漠唤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转身的那一刻,她却整个人怔住,停留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怎么了青鸾?”苏倾漠觉察到她的异样,担忧地上前询问。
“你……看这幅画……”
顺着青鸾的指向,苏倾漠看到了这副“紫凤冲天,青鸾涅槃”。虽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但苏倾漠猜到这幅画一定对青鸾有着重大意义,不由开口:“既然这幅画中蕴含了你们姐妹俩的名字,不妨买下珍藏,今后定然会有不一样的价值。”
青鸾却直摇头:“不用。你陪廖先生参观完了吗?我有点不舒服,快点离开吧。”
一头雾水的苏倾漠被青鸾生拉硬拽到角落里,观察到她陡然大变的脸色,苏倾漠心中一沉:“怎么了?”
“我方才,在那幅画里好像看到了……阮麒风。”
“阮麒风?”苏倾漠吃了一惊,当下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四周无人才敢开口,“他怎会在画里!”
青鸾吞吞吐吐了半天,苏倾漠才听明白。原来在注视那副双凤画最后一眼时,青鸾分明看到那条紫色凤凰的双眼眨了眨,再仔细分辨,那竟是一双人的凤目!与青鸾在川县遇袭昏迷前看到的那双凤目一模一样!
“兴许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这些天总是风声鹤唳。”青鸾低低地解释,声音中毫无底气。苏倾漠将信将疑地重新走近那幅画,亲自确认了两条凤凰的眼睛都实实在在地呆在画纸上,没有任何被人破坏过的痕迹,这才送了口气。
“这一路历经艰难,你这是太紧张了。青鸾,我会照顾好你,别担心。”他尽力柔声安抚她,可青鸾已经心神不宁,即便是错觉,那触目的一眼也唤回不久前被夹击的惊魂记忆。苏倾漠再也无心观画,见廖先生仍在画展最热闹的人流中,便嘱咐青鸾在安静的地方休息片刻,他去和廖先生打个招呼便同她接应。
“盛姑娘需要休息?好的,我马上安排马车送你们回府。”廖先生多年的眼光不是百炼的,早就猜到这个陌生的姑娘与苏倾漠交情匪浅,二话不说便答应送他们回去。苏倾漠心中惦记着青鸾惊魂甫定的神情,谢过挽留的众人,即刻返回原地。他离开不过眨眼的功夫,这里四周却空空荡荡,墙上孤零零地挂着几幅无人问津的小家作品。方才还满脸愁云的女孩,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青鸾!”
画廊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个突然间状态癫狂的俊秀年轻人身上。“贤侄,你怎么了?”慌忙赶来的廖先生急急地询问。苏倾漠知道此时任何的慌张和无措都不起作用,于是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喉间发出的声音竟夹杂了这许多他从未感受过的颤抖。
“青鸾……青鸾失踪了……”
“失踪了?”廖先生也呆了,“方才不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就这么一会儿,这里这么多人,盛姑娘怎会失踪了?”
这次又是谁在他眼皮下掳走了她?他们会怎么对她?苏倾漠不敢细想下去。这些人到底是谁,在安防稳固的宁城都敢这般为非作歹!
“阮麒风……”苏倾漠慢慢开口。青鸾一再的怀疑必然不会毫无道理,此时苏倾漠确信,青鸾上次的遇袭与此次的失踪,定然与阮麒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跟皇族中人斗,他该怎样找回她!苏倾漠想起两次的粗心大意,恨不得将自己呈到神庙祭坛上赎罪。他抬起脸,正撞上廖先生慌张的探视,没有任何征兆,苏倾漠双手突然伸向廖先生的脖子,瞬间勒紧了他项间的颈带:
“说,此事与你有关!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