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再一次佐证,盛青鸾和苏倾漠在生死关头或许真是得了上天眷顾。天仙湖漂流的第三日,本就破旧不堪的小木船终于疲惫地中止了它的使命。在船舱底板漏水、二人不知所措的关键时刻,几艘路过的货船及时将他们从半沉的木船里捞了出来。这是自齐国南部往北部运输木材的商船,船主一家人谈不上热情好客,但也同意捎他们一段路,直到天仙湖北畔的襄坞城。
不幸的是,被接到驳船上安顿下来的当晚,由于多日风寒和体力透支的关系,苏倾漠开始发起了低烧。虽不至昏迷不醒,但走起路来多少有些飘忽。青鸾自小锻炼得勤快,这几天的历练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但贵为苏家二少的苏倾漠身子骨可远不如她硬朗。强制要求苏倾漠卧床休养后,青鸾悄悄塞了几锭碎银子给船主,借用主船上的厨房给苏倾漠煮了一晚极具北疆特色的清鸡卤面。茫茫水域想找肉鸡当然不容易,不过船主在他们居住的驳船里养了几只鸡,正好派上用场。
连着三日只能靠没加佐料的烤鱼填肚子的苏倾漠,一见面食和鸡肉眼睛都亮了,支撑着从榻上坐起,不顾形象地一顿狼吞虎咽,只是吃完又恢复了恹恹不振的昏睡状态。青鸾担心他半夜疾病加重,和衣裹着被子躺在与他相邻的塌上,提心吊胆地照料了他四日。待船队靠近襄坞城的港口时,苏倾漠已经基本退烧,体力也恢复了七八成。按照约定,青鸾和苏倾漠该由此下船了。告别了船主夫妻和偷瞄苏倾漠好几眼、依依不舍的船主女儿,布衣简行的二人踏进了这座被视为东齐北部国土标志的城池。
陵京城被大军封锁的消息看来已经传遍了全国。他们步入襄坞城的主干道,四处兵荒马乱,不知从哪里调遣来的队伍在城中集队,要从天仙湖的水路出发,前往陵京救急。而这个消息在百姓中造成的影响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都城封闭,皇帝不知死活,家国前途迷茫,任一子民都会惴惴不安,更何况城中现在到处是严肃的戎装部队。民间谣言四起,有说西魅王大有一统天下之意,灭辽后的头一桩大事便是吞并东齐,随后南下吞楚,当下南楚边境已是严阵以待,唯有东齐内部乱成一团,诸多大军不知是守是攻。简单一点说,现下除了陵京城中的那群始作俑者,没有人知道这个当下身处迷境的国家究竟是何走向。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渡过天仙湖,到了襄坞却一无所获,盛苏二人不甘心的同时,又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去处。苏倾漠的态度很明确,他的族人都困在陵京城中,原本想要求助的救兵也已倒戈,他算是孤家寡人,因此决定权落在青鸾身上,无论她去哪儿他都举双手赞同。苏倾漠的随意也给了青鸾很大的自主性,很快她便决定还按最初与紫凤和母亲制定的计划行事:去北疆,投奔冰寂门!
只是北疆之行路远迢迢,两人随身携带的银钱本就不多,跑了好几条街道总算找到一家还算公道的当铺,苏倾漠当掉了一块成色相当不错的玉佩。青鸾在旁边眼馋了好久,还是把那句已经到嘴边的“要不我们随手顺点”咽进肚子里。武林中人食不果腹时“顺手牵羊”是常有的事,即便是冰寂门中也见怪不怪,但对从小接受良好正统教育的苏倾漠来说恐怕难以接受。考虑到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青鸾还是放弃了这一“龌龊”的念头。
冰寂门原本在各个城中都设有联络点,但糟糕的是,襄坞城内一片混乱,加上不熟悉地形,青鸾找遍大街小巷都没发现联络点的图腾。天色渐晚,襄坞城内最后一线求助的希望就此破灭,青鸾和苏倾漠只好找了家客栈投宿。特殊时刻,城里仍在经营的客栈内都人满为患,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经过一番好说歹说,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勉强同意与自称兄妹的青鸾二人共用一间双人房。
“掌柜的,让你的手下动作轻点儿!老身行李里可都是贵重的古董,可是要进京献给顺岐王爷的,若是发现一点损坏,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这位看起来贵气十足的老者说话可不客气,寄存行李时将客栈老板训得唯唯称是。
一贯寡言少语的苏倾漠在小二带着众人上楼时,都不由拉了拉青鸾的袖口悄声道:“不过一晚而已。”青鸾明白他的意思,这位老者在见到穿着朴素满身风尘的“兄妹俩”时就是一脸嫌弃,若不是心善的老板帮他们说话,恐怕今日他们俩只能露宿街头。跟这样挑剔的人共处一室,
“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青鸾眼珠一转。被看穿意图的苏倾漠面色一赧,青鸾却自信地眨眨眼:“见机行事,看我的。”
进入房中,老者果然面色不善,百般挑剔。苏倾漠无暇理睬他,忙着在房里腾出一块可以打地铺的地方。正忙乎着,身后忽然传来青鸾极其不耐烦的声音:“苏倾漠,我的刀被你放哪儿了?”
“啊?”苏倾漠有些懵,青鸾这是演的哪一出,他随身的武器只有一把薄薄的佩剑而已,再说印象中她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青鸾怒其不争地瞪了瞪苏倾漠,旋即转向那位同屋的老者,“老先生,听口音您是川县人?”
对方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青鸾得到肯定回答后立刻表现出了亲近:“那您可认得川县的祁龙?”
老头儿自然一头雾水。
“祁龙,龙哥啊!您不认识?”青鸾的表情由惊喜到诧异,“川县东头的龙大哥啊,您居然不知道?年前刚被抓进去,按理说……”
苏倾漠咳嗽了一声。
“哦哦,你说龙哥啊,认得认得,川县的人嘛,都跟龙哥熟的!”老头儿忽然恍然大悟,连连称是。青鸾心中窃笑,面上还装得一本正经:“在外头都能遇到熟人,我们兄妹俩的运气可真好!哎,可惜龙哥就没这么好命,你说当时他要是听我哥的话,别大庭广众之下跟张铁匠置气,也不至于灭人家满门……龙哥这脾气啊,他这一被抓,我们这些投靠他的小喽啰只能私下逃窜。从前我哥杀了那么多人都没出事,龙哥但凡多听我们兄妹俩一句也不会大年初一在菜市口问斩,世事难料,真是……”
老头儿脸上已经涨成了猪肝色,青鸾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继续热情招呼着:“老伯,大家都是老乡,索性一起吃顿饭吧!我下去叫两个菜,您稍等着啊”说着硬拽着苏倾漠出了房,“砰”地甩上门,接着躲到了不远处的梁柱后面。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听见房门大开,以及哆哆嗦嗦的一句“小二,退房!”
老者走后,青鸾捂着嘴巴“咯咯”笑个不停,苏倾漠无奈地摇摇头,拉着她回房。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顿时宽敞多了,青鸾饿坏了,掏出两个烙饼就着茶水吃起来。注意到苏倾漠仍然站在桌边愣神,青鸾抬头刚想开口提醒,他却冷不丁说道:“青鸾,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青鸾一愣,猜想他指的是方才骗走同屋老者的事,心头有如黑云笼罩一般,立即阴郁了起来:“你是觉得我这种行为很不齿?”
“不,不,我是觉得……”
“行了。苏二少,我们是在逃难,不是游山玩水!”青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方才在楼下你也听到了,那位老伯认得顺岐王爷。陵京虽然封城,可不代表没有暗探在外,我们抵死逃出陵京,可不是为了被抓回去。现在可不是善心大发的时候,少爷,刀光剑影无处不在,我们若不小心行事,迟早会死在路上!”
“青鸾,你误会了。”苏倾漠无奈地继续解释,“我并未觉得方才有何不妥。只是从前印象中的你冷静果敢,今日多了好几分干练泼辣,让我刮目相看。仅此而已。”
屋里的空气瞬时凝固了几分,青鸾发觉双颊微微发热,想起自己刚刚讥讽味十足的言论,不禁有些懊恼,嘀咕道:“那你不早点说清楚……”
“我说了,可你没给我机会。”
青鸾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吃她的烙饼,试图转移注意力,心中暗骂着自己,跟苏倾漠同行这些天,自己怎么愈发不知分寸,性情被冰寂门压抑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有些向紫凤靠拢!青鸾脑中浮现出姐姐活泼好动的身影,头一次觉得那般的开朗热情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坐在对面的苏倾漠仿佛猜出了她的心事,见她沉默良久,开口道:“到底是姐妹俩,虽然我跟盛紫凤不相熟,但这几天在你身上也越发能看出她的影子了。”
“咳,咳……”
“……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青鸾忙不迭地抢过杯子,“饼太干,呛着了。”
苏倾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夜,累了一天的二人终于入睡了。隔着薄薄的幕帘,青鸾隐约听见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紊乱了一天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过了很久,迷迷糊糊即将步入梦乡之际,她忽然被一声试探唤回清醒——
“青鸾,你睡了吗?”
青鸾瓮瓮地答道:“本来快睡着,被你叫醒了。”
苏倾漠:“……”
“你睡不着吗?”青鸾很奇怪。惊惧的一天令她都快累瘫了,苏二少从小娇生惯养,虽然偶有习武强身健体,也不至于精力如此充沛。
那边答得简洁而理直气壮:“嗯。”
青鸾:“……”心说那你一个人醒着好了,吵醒我干嘛。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要给予适当安慰:“要不我陪你聊会儿?”
幕帘后传来苏倾漠闷闷的笑声,青鸾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这个闷坏的公子哥大半夜睡不着想方设法逗她乐子。气急败坏的青鸾腾地坐起,下床气冲冲地掀开帘子:“自己不休息还影响别人,你这个人实在太卑劣……”
话音戛然而止。她只看到一对清澈如水的双眸,在雕花窗外透进的月色中熠熠闪光。手中还攥着没放下的幕帘,他轻轻向她走来,月色勾勒面部的阴影深沉好看到不可抗拒。青鸾就这样傻傻地地站在那里,任凭一个温温软软的物体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盛青鸾!你这么多年修习的武艺呢?你的底线呢?青鸾瞪大了眼睛,脑海中的声音大吵大嚷地提醒着,身上却完全使不上劲儿,最后还是苏倾漠先放开她。青鸾这才发现自己不争气的胳膊竟软软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思绪炸开,愣了半天没搞清楚情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拒绝!苏倾漠心中一阵狂喜,今晚他也是脑子灵光一时兴起,不曾想到进展这么顺利。从未追求过女孩的他也不知此时该如何收场,胆子一壮索性将她搂到怀中亲了个痛快。直到冰冰凉凉的眼泪滋润着他们的唇,他尝到了咸味,这才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勇敢地直视眼前愤怒的凤目。
“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姓苏的流氓抢先狡辩。
“我也从来没觉得你是君子。”脸上还挂着泪痕,青鸾静静地保持直立姿势,不咸不淡地回答。苏倾漠毕竟有错在先,底气不足即时卡壳。她拳脚功夫不错,这一点他清楚得很。敢做就要敢当,苏倾漠已经作好即便鼻青脸肿也绝不后悔的心理准备,故作冷静地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老半天,对方却率先偃旗息鼓:“困了。睡吧。”
苏倾漠有些傻眼。他敏感地察觉到此时的青鸾又恢复了平时不冷不热的性情,傍晚时分的那股若隐若现的泼辣劲儿荡然无存。胸腔里突然间空荡荡的。他宁可要她的愤怒,而不是这样急转直下的冷淡。
皱巴巴的幕帘重新拉上,那厢悉悉索索地重新爬上了床。被晾在一边的苏倾漠站着也不是,解释也不行,思索良久得出“不如早点休息”的结论。他正舔着嘴唇边瞪着黑漆漆的房间边回味,帘子那边冷不丁又传来青鸾闷闷的声音:
“苏倾漠。”
“嗯?”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静自然。
“你长得确实挺好看的。”那边听起来却明显的吞吞吐吐,“我跟你在一起,也不算亏。”
“青鸾……”狂喜的心跳如擂鼓般敲打着胸膛,苏倾漠正想一跃而起,那道碍事的幕帘却再一次拉开。他的余光只看到她敏捷的身形在黑夜中一闪而过,随后身侧一凉,她掀开了他的被单,理直气壮地钻了进来。
“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守妇道淫奔无耻。我豁出去啦。”苏倾漠劲瘦的腰腹被一双藕臂紧紧搂住,浑身上下都火急火燎地烧起来。理智与放肆的边缘他还听得到她无力的低喃:“苏倾漠,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好像也发烧了。”
苏倾漠“扑哧”一声笑出来,体温又渐渐地回归正常。隔着厚厚的衣料他同样搂紧了怀中的人,如同搂紧遗失多年的珍宝一般。
如水般柔和安宁的夜晚。青鸾与这几日相濡以沫的那个人一起,睡了几日来最为踏实安定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