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除七,巳时未到,西魅大军三日内由齐魅边境杀入东齐都城陵京,一路屠村封城,竟无半丝消息传入阮氏皇朝的耳里。事先毫无防备的陵京城守从睡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下达指令便被射杀在城墙上。西魅铁骑不费半点功夫便闯入陵京,许多老百姓被满城的杀戮声惊醒,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从天而降的侵入者一刀毙命、血溅当场……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青鸾躲在巷子岔路口的草垛后,听着数墙之隔外不绝于耳的惨叫,生平第一次感到生命威胁的恐惧。她曾在书中读过许多壮烈的战争描写,也清楚地知道皇权从来由鲜血和尸体堆砌而成,但当自己真的身处惨状之中,那份绝望和憎恶,却是文字怎样都描述不了的。
青鸾心中惦记着母亲和姐姐的安危,宋府有皇室批准的护卫军,只要宋笙粤还有点良心,至少能让她们躲进宋府的秘密地窖里避难。苏国公府是贵族大户,想必也无藏身后顾之忧。现在最为危险的便是自己,这条小巷狭窄隐蔽,西魅军一时间不会扫荡到这里,况且按照设想中的剧本,阮麒修的平乱部队应该在西魅军造成更大损失之前及时赶到。可问题是她要如何单枪匹马地逃过百万大军的视线,平安与家人会和呢?
周围的刀枪呐喊似乎渐渐平息了下来,看来西魅军的主力已经掠过了这一片,向下一目标段进攻了。这样的作战手段让青鸾更加确信了自己最初的猜测至少有七八分准确。陵京现在是夺位者砧板上的一块肉,注定要经历一番反复碾压、剁碎,直至烹饪成新皇口中的美味。即便她能侥幸回到宋府,等待她们的也只有坐以待毙。如果真的是阮麒修数十年磨一剑,坐稳皇位后翻当年断臂之痛的旧账,说不定第一个就拿与冰寂门渊源深厚的青鸾开刀。想到这里,小姑娘不由打了个寒颤。
眼下别提母女三人出逃了,她回到宋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光景都是个未知数,自己在陵京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不如先回冰寂门汇报这几个月的发现,等风波平息了再回来也不迟。至于母亲那边……想到这里青鸾心中酸酸的,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娘亲确实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包括母亲在内、整个院子对紫凤不自觉的偏爱青鸾却也是看在眼里的。也许是因为紫凤的个性和长相确实与父亲更相近吧。回到冰寂门后再捎消息回来,也让她们平白担心一阵,算是小小的惩罚了。下定决心,青鸾小心翼翼地从草堆后探出脑袋,确定四下无人,深吸一口气,立刻向城门方向火速前进。
没了思想包裹的她赶起路来格外卖力。清晨出门前,枭俞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硬逼着她带上贴身物品以防不测,虽然不及昨晚准备的行李充足,但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用场。青鸾拐出小巷,主道上鲜血混着白雪、泥泞,刺眼得让她不敢驻足。道路两旁到处是受伤的难民,商铺和饭馆都被砸得不成样子。青鸾混在一群同样行装匆忙、想要逃离都城的百姓中推搡着前进,残破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让开让开!”尖锐的马嘶响起,人群中蓦然冒出几匹高头大马,本就阻塞的出路更加难行。青鸾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一番,特殊时期格外敏感的目光立即锁定了其中一个目标,不管不顾地挥舞着手臂竭力喊道:“苏倾漠!苏倾漠!”
马背上一身紧身劲装的年轻人打了个激灵,立即拉住缰绳,猛然回首。马头嘶吼,苏倾漠朗目中写满惊讶:“青鸾!你怎么还在这里!其他人呢?”
“昨夜禁严,未能出城。我母亲和紫凤仍在宋家,也不知状况如何。”青鸾拼命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苏府还安好吗?”
苏倾漠点点头:“我父兄从宫中传来密信,要我去北防重镇密请解甲归田的秦羽将军出山。”
“可有宫中的消息?”青鸾急切地问道,“仁王夺位了吗?”
苏倾漠还来不及回答,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西魅军,西魅军又打来了!又一波!又一波!”
人群中顿时再次骚乱了起来。苏倾漠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拽住青鸾,这才保证她没被人流冲走。这时百姓中一位男子发出一声狂喜的吼叫:“弄错了!弄错了!那是秦羽大将军的援兵,你们看!”
“怎么可能!”青鸾和苏倾漠同时叫出声来。苏府传来密信不久,人在北方的秦羽怎可能一夜之间出现在陵京?然而事实毋庸置疑,气势汹汹闯入城中新一批军队的确高举着“秦家将”的旗帜。青鸾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不!不是援军!要封城了,我们快走!”
没错,这批进入的只是先头部队,短短的队列一眼便望到了头。不明所以的百姓们还在欢呼雀跃,以为救星到了,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所谓的齐军竟然毫无与尚未深入的西魅军交战的打算,更忽略了两扇看似残破的城门开始缓缓地吱呀闭合……
“上来!”青鸾抓住苏倾漠伸出的一只手臂,敏捷地翻身上马。事不宜迟,苏倾漠左右牵引缰绳,灵巧地避开熙攘的人群和军队,策马狂奔,直奔城门而去。此时城门已闭合大半,发现不好的人们意识到即将封城,都疯狂地向同一个方向冲去。
眼见着就要冲出城区,高大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一支装备齐全的弓弩部队。青鸾心中暗叫不好。“放箭!”一声令下,千万支尖锐的流矢从天而降,齐齐地射向手无寸铁、拼命逃窜的百姓。苏、盛二人骑着快马跑在最前头,将将躲过一阵箭雨。
“最前面的那两个人!瞄准!别让他们跑了!”
“城门!城门!关上,快!”
青鸾不知道此时下命令的是西魅还是齐国军队,不过好像区别也不大了。她的身体被苏倾漠的双臂紧紧扣在怀中,耳旁冷冽的风吹得脸颊生疼。城门闭合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士兵涌上来想要阻止他们。青鸾挣开苏倾漠,从行囊中胡乱地摸出一把银镖,凭手感射向追兵。几声惨叫和马嘶,有人中镖应声而倒。
苏倾漠的马最后一刻闪电般地蹿出,城门轰然闭合,也将身后那座城池的凄惨和阴谋全部紧紧关上。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弓弩部队却从城内转向城外,青鸾扭头越过苏倾漠的肩头望去,城墙上黑压压的人头和蓄势待发的长弓叫她心中一颤。“弃马,下水!”苏倾漠正全神贯注地驾马,猝不及防被一个强硬的力道生生拽离马背,接着身子一歪,直直地坠入冷冽彻骨的护城河中。
雪后的护城河没有结冰,却刺骨异常。入水的一瞬间,苏倾漠本能地挣扎着要浮出水面,却被青鸾毫不留情地带到更深处。头顶上哗哗作响,他睁开眼,身旁竟是射入水中减速停滞的箭弩。苏倾漠不会水,但修习过武艺的他闭息功夫还过得去。青鸾拉着他奋力往远处游去。城里的部队不会出来追击他们,后援大部队显然一时半会儿无法到达,只要绕过城门游到不远处护城河与天仙湖的岔口,他们就暂时脱险了……
不知游了多久,青鸾感觉到手臂上的负担渐渐加重。她知道苏倾漠快撑不住了,赶紧蹬腿浮上水面。眼前宽阔的湖面让青鸾松了一口气,确认已陷入昏迷的苏倾漠仍有气息,她咬着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游到了河岸。寒风呼啸,青鸾浑身湿透,手脚麻木僵硬到快要结冰,几乎没有再活动的力气。仰在覆满余雪的枯草丛上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青鸾还是挣扎着坐起来,转头看到苏倾漠双目微睁,气息微弱,连忙上前查看:“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苏倾漠同样冷得直发抖,在青鸾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坐了起来:“我……我还好,你感觉如何?”
青鸾见他嘴唇青紫却还扯出勉强的宽慰微笑,自然很不放心,不由分说前后上下给苏倾漠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确认他身体上没有被流矢击中的伤口才安心。苏倾漠体力透支,任凭青鸾折腾,又闭目回神了一阵,直到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七八成才睁眼问道:“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青鸾冲远处视线中仅剩一个小黑点的城墙努了努嘴:“托顺流的福,我们运气还算可以,不仅没被冻死,而且还算成功地逃了出来。但是方才那支军队的后援一定马上就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想法子离开吧。”
陆路风险大,几乎没怎么商量,二人决定由宽阔的天仙湖向北,到这片南北之隔象征的湖泊另一端探探情况。局面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复杂,秦羽究竟是否重出江湖?北疆的防线又由谁在把守?再归陵京时,城中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两人哆哆嗦嗦地绕着湖边走了几步,发现了一艘破旧的木船。苏倾漠进船里查探一番,船桨和长蒿居然都在,船底也够结实。青鸾又从附近搜罗了足够的枯草枯枝,船头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冻僵的二人赶紧上船烤火取暖。两人从前都没有撑船的经验,好在苏倾漠摆弄了几下便上了手。摇摇晃晃的孤船终于艰难地驶入广阔无垠的天仙湖。
折腾了许久,待身上衣物干了大半后,青鸾才发觉自己饿得不行。苏倾漠带着佩剑,青鸾借用这把御赐的利剑叉鱼,一刺一个准。饥寒交迫间两人也不挑口味,狼吞虎咽地用半生不熟的烤鱼填饱肚子了事。
青鸾统计了两人身边现有的物品,无奈地发现自己随身都只带了再简易不过的必需品,而且都在潜水过程中浸透。苏倾漠更糟,他的行李都在随从们的马匹上,现下被困城中,随身除了钱袋里的一些碎银子外空无一物。
“青鸾,你在想什么?”苏倾漠奋力划了半天桨,这才意识到青鸾已经很久没吱声,不禁担心了起来。
“我在想……”青鸾面色苍白地瘫坐在船的另一头一动不动,“既然秦羽已经离开北方,你应该留在城中,不该出来冒这个险。我太心急了,刚分析出阮麒修可能夺位的可能就慌慌张张地想要带着娘亲和紫凤一起撤退,其实现在冷静想想,应该离开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苏国公进宫就保证了苏家人的安全,我忽视了苏家的中立地位于皇室的重要性,也忘了宋家的财富和忠心是活命的最大保障。误导了你,还害你跟着我遭难,你要是恨死我,我一定不奇怪。”
船身晃动了起来。苏倾漠扔下船桨,倏地一下站直了身子。
“青鸾,你听好。且不说陵京城中危机四伏,你拖我逃离终日惶恐不安的风暴中心,我感谢都来不及。”苏倾漠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背对着船身,青鸾只能愣愣地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
“况且,即便城中无恙,我苏倾漠也愿意陪你这一程。”
湖中风大,突如其来的一阵吹得小船再一次东摇西摆。青鸾不安地努力维持平衡,那头的苏倾漠却依然保持着直立姿势一动不动。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平衡位置,她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前路凶险,出个城就差点搭上性命,这样值得吗?”
“都说生在世家,命格注定,可如果人生总是这样循规蹈矩,岂不白走了这一遭。”苏倾漠平静的声音在青鸾听来却那么遥远,“你的出现于我来说不是意外,而是惊喜。盛青鸾,我不愿给你压力,但倘若我不作些努力,任由你成为皇子们觊觎的目标却无动于衷,那种错过一定会令我抱憾终身。”
这是青鸾生平第一次接受这样直接热烈的告白,对方还是一位气宇不凡的年轻世家子弟。上次他托人带来定情的扳指,由于本人并不在场,她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但现在他就在眼前,就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静静等候着她的回应,一时间青鸾局促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更何况,一句简简单单的“对不起”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说出口,是碍于卞夜蓁的情分,还是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就这样拒绝?
“你与你母亲姐姐刚相聚不久,这么快就要再次分别,你留她们在宋家,心中一定异常担忧。”最后还是苏倾漠打破了沉默,声音仍是那样淡淡的,却让青鸾一下子松了口气。再想起城中的母亲和紫凤,居然不若先前那般担心了。
“我暂时离开她们,反而能保证她们的安全。前段时间我和罗晏月先生来往过于密切,又未曾进行任何保密措施,定然惊动了一些人,如今在他们眼里,我与母亲、紫凤必定是不同的。她们久居深宅,紫凤又是一副喜乐好玩的形象,必然对形势一无所知;而我在外历练十年,他们对我的情况始终捉摸不透,若说他们从未对我起了防备甚至杀戮之心,我才要奇怪。阮麒风私下带我去见阮麒修便是佐证。说到底,终归是我大意了。”
青鸾话音刚落,苏倾漠终于深深看了青鸾一眼:“青鸾,你比我想象得还要不简单。”
“是吗?”青鸾自嘲地笑笑,“只可惜,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又一阵湖风刮过,吹在脸上依然是刺骨的冰凉。“外面冷,你到舱里避一避吧。”苏倾漠小心地用枯草引了船头的火苗,到千疮百孔的船篷下重新生起一团新的篝火。青鸾也站起身,始终急流不断的湖面依然望不到边际:“这么大的湖,真不知要几日才能到达边界。”
“我倒是希望待在这里的时间长一点。”青鸾不明所以地看向苏倾漠,分明的侧面线条勾勒得他气质格外硬朗,“人心叵测,帝王平定天下的决心可比洪波涌起的江河湖海可怕多了。”
前路迷茫,北方的土地上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呢?已远远离开的那座都城中,又真如同他们猜测的那样正在历经炼狱般的血洗,牵肠挂肚的家人们都会平安无恙吗?
白雾茫茫,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未知数。